评《我爱我家》
一直都想写写《我爱我家》。
1994年首播的时候,我家正搬家,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不曾坐下来仔细看过那部据说当时很火的情景喜剧。过了几年,开始流行VCD,我有一个同学说他们家买了整套的《我爱我家》,每天吃饭的时候全家人看得笑出泪来。我那同学的父亲是位研究魏晋南北朝的大学问家,居然也喜欢《我家》这样的“胡侃加臭贫”,着实让我纳闷。我还有个同学的爸爸是教马列思想史的,他看罢的评价是,这帮编剧应该统统拉出去枪毙了!我不知道他如此苦大仇深,是因为曾经笑破了肚子,笑颤了肝儿,还是由于气伤了党风,气坏了胃。多年以后,无意中看到了凤凰卫视重播《我家》,那时候,我已经高中了。断断续续地看,断断续续地笑。爸爸一边笑,一边说:“梁左的确应该拉出去枪毙,哈哈。”
没来得及被群众拉出去,梁左自己走了,在2001年一个暮春的夜里。心脏病,才四十四岁。这离上次我们在向阳屯见到梁家三兄妹和英达,已经好几年了。而那会儿我对《我家》最深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它的两个片头曲。真是好歌啊,现在的流行歌曲,很难再有这么深情的东西了。不是假大空的主旋律,就是矫情的靡靡之音。创作集体低龄化,恨不得还没谈过恋爱就开始唱失恋,还没相爱就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所以《我家》的主题曲,在今天看来,珍贵无比。就像歌词中写的那样,“爱是一个长久的诺言,平淡的故事要用一生讲完。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浮华世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能有这样的领悟,谁能有这样的浪漫,便真真,是最幸福的人了。
再后来,我努力学习,和英达成了系友。再再后来,我离开父母,离开了北京。异乡的日子难免孤独,多少个独坐无眠的夜晚,我的一点点精神,不知寄托何方;粤语九音,多了南方的幽咽流泉,少了北国的嘈嘈切切,凝绝不通声渐歇的时候,我最怀念的,是一口京片子的亲切,此时有声胜无声。然后,就在某一个失眠的夜,打开了一个叫做“我爱我家痴网”的网页,看到了120集每一集的名字,陌生而又熟悉;看到了宋丹丹十年前光芒四射“大腕儿”的“谱儿”,还有文老爷子那正义奸诈并存的四方脸,看到还很瘦很瘦的梁天儿,已经很胖很胖的英达……
用了几天的功夫,看完了所有的视频。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以《我爱我家》实况录音为背景音乐的,我的业余生活。
就这样,充满逻辑的爱上了。
语言的魅力
首先当然是爱上了那些用典颇丰的“胡侃加臭贫”,京味儿十足。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是喝了十年潮白河的水,吹了十年赤峰的沙,我骨子里,多多少少,是北京人的脾气,北京人的矫情(jiao2qing轻),北京人的内点子幽默细胞。因此每次听《我家》这样的北京制造,就特来劲,特有感觉。“感觉”这玩意儿和北一样,是找不着的,非得撞不可。一下子撞到了梁左的陷阱里,一边笑得肚子疼,一边拍桌子,一边欲罢不能。
戏里头的包袱可谓是此起彼伏,狂轰烂炸。如果仔细听,几乎句句都有典故,处处都能让人忍俊不禁。然而前提是,您得是内个时代过来的人,了解内个时代的事儿。也就是说,1994年的时候,您得至少跟戏里的贾圆圆小朋友,戏外的本文作者我一样,至少上小学四年级了,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沾染上一扣扣儿文革的“流毒”,瞅见一星星儿改革开放的曙光,正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啊。台词里还经常出现“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个儿跑掉”之类的“他老人家语录”;“ 可耐可耐,人见人爱”,“燕舞,燕舞”,“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这样的广告词;“亦真亦幻难取舍”,“让我欢喜让我忧”,“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何不潇洒走一回”这样的老牌游行歌,《渴望》《过把瘾》《爱你没商量》《海马歌舞厅》这样朔爷主打的电视剧;下海、幸运抽奖、香港七日游,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样的市井文化生活。——总之,您得有那个时代的烙印,才能进入我家真正的高潮。其实,我在后来听,发现包袱和用典,远比我摘出来的这几个源远流长。比如有些集的题目,例如《罪与罚》,那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彩云易散》则出自《红楼梦》。还有些台词,不光讲幽默,还讲对仗和文采。决非现在某些当红非著名笑星能比。我最佩服的一段是剧中中文系学生贾小凡(赵明明饰)介绍她的论文备选题目,她要写第三者插足问题,老爷子不许,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可选,她说:有啊,比如说有,吸毒、贩毒;卖淫、嫖娼;贪污腐化,行贿受贿;人工流产大家谈,少女失身面面观;性变态、同性恋,小蜜为何傍大款;留守男士和女士,单身贵族生活圈;精神病院的精神病,少管所里的少年犯——您说我选哪个?老爷子分特死了:“算了算了,你还是来第三者吧”——这么经典的段子,根本上就是相声的贯口活。还有一段可以和此段媲美并经常被人们提起的,也出现在此集,当和平开始编造孟朝晖老师(刘威饰)过去的种种劣迹以阻止小凡爱上他的时候,说道:……在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的今天,你按耐不住反革命野心公然从阴暗的角落里跳了出来,扇阴风点鬼火,或造谣于街头,或策划于密室,拉少年下水,诱少女上床,唯恐天下不乱,企图乱中夺权,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 ——真是听得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些出彩儿活儿除了演员话剧出身的身后功力(三大主角文兴宇,宋丹丹,杨立新都是话剧出身!大家注意,宋丹丹不是只会超生游击队和实话实说!),最重要,就是有这个活宝编剧,梁左。
梁左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母亲是《人到中年》的作者谌容。父亲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我觉得他们姊妹三个的文学艺术细胞和对政治调侃的底气,就应该这样遗传来的。本科毕业后,梁左分到机关坐班,你想,这么贫的人,哪能在机关坐得住?于是开始业余写相声。后来火了,很多本子被姜昆说上了春晚。再后来就跟英达合作搞起了情景喜剧。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写完我家,他又写了《中国餐馆》、《临时家庭》。后来还自编自导起来 ……走的时候,他的《马大姐》还在热播。
我家前一部40集,后一部80集,有很多剧本也并非出自梁左之手,比如他妹子梁欢,也写了很多,并且封了个“助理文学师”的称号。那文学师,自然就是梁左。我想文学师这概念,应该是我家生造的吧?足见剧组对文学二字的理解,不一般。还有两个编剧,臧西和臧里,我琢磨是哥儿俩,还没八到。八完补上。
自嘲的智慧
讲自嘲之前我想区别一对概念,那就是“幽默”和“搞笑”。现在我们判断一个喜剧作品的好坏,总是一上来就问:搞笑么?
搞笑是什么?是搞,是胳肢人,是一个动词,说白了还是雕虫小技。幽默呢?幽默是一种素质,一种境界,是一个被审美对象,是你往那儿一站他们就会心一笑,是不着一字,尽显风流。其实,按照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来推论,中国人是很会幽默的才对。老祖宗留下来的山水竹枝,长短歌句,都讲究这个意境,怎么到最近有点儿失传了呢?
我觉得梁左的语言功夫绝就绝在该幽默的时候幽默,需要搞笑也能拉得下架子搞笑。又有形式上的聪明和巧妙,又有内容上的一针见血。说通俗点儿,他知道你痒痒肉在哪儿,但不去挠,光把手指头放在嘴边儿“哈哈”一吹,做出个要去挠你的驾驶,你就笑了。是因为有共鸣,说到心里去了。不像现在的一些草包编剧,手里攥着个粗糙的大痒痒挠,使劲往人胳肢窝戳,让人笑得不但勉强,甚至还很个硬。
我以为,幽默的根本是讽刺与自嘲。所以,露骨的歌颂、批判,都是幽默的绊脚石。而讽刺与自嘲中,自嘲又是判断一个创作者水平高下的试金石。因为,只有看透了看开了的人,才有自我调侃的勇气。那不是一种完全被动的无奈,那是有自知之明渡尽劫波以后的胸怀。人能容得下自己,才是最大的宽容。
记得苏轼在儿子满月的时候写过一首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只愿儿子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其中的辛酸与诙谐,耐人寻味。
那么看看梁左的自嘲吧。他那样的生活背景,那样的圈子,有的是搞纯文学艺术的人,那些人骨子里是瞧不起相声的——相声说白了就是旧社会天桥上说把式卖艺的啊。我想,中文系大学生梁左当年也是雄心勃勃要写出一部《红楼梦》的。据说临死他还攒着劲儿要写一个严肃的长篇呢。但是,什么样的时代,就赋予人什么样的使命。梁左最终,应该是想通了,又感慨万千的那么一种状态。
有一集里他借和平的口自嘲:“梁左,这人我知道,不就是个写相声的么,一会儿关电梯里了(《电梯奇遇》),一会儿掉老虎洞里了(《虎口遐想》),一会儿天安门又改农贸市场了(《特大新闻》,姜昆在春晚说的)——这人还没给抓起来呢?”然后又借老傅的口说:“像我们家这样的正经人家,居然和一个写相声的人来往……”
最后他又借梁天的口说:“啊,他最近不是相声也写不下去了,想写几集电视剧,蒙俩钱儿花……”
这样的自嘲,以及对圈子里的朋友,王朔,英达的明讽暗刺,随处可见,成为了全剧的一个主要看点。
写到这里,想起来很早看过的一种说法:人分四种,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我以为,交往起来,一定是有趣的人最妙,甭管他高级低级。最烦的就是高级无趣的人很可爱也很可怜,生活摆两旁,道义摆中间,乏味到家了。最可恨应该是低级无趣而又自己为高级有趣的人——请参考今朝网络世界各路专家、红人、骂将。
用典
泱泱120集,引用名著名言,流行歌曲,毛主席语录,文革话语和90年代初流行语无数。上至模仿《红楼梦》的人物设置(这家人也姓贾),下到一件普通体恤衫上印着“小本生意”这样特“改革开放”的字样,作者可谓用心良苦。
用典中最精彩的手笔,要算作者对于革命语言的“移植”。用建国到六七十年代的“阶级斗争”语言来讲述九十年代中期老百姓的生活琐事,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幽默和辛辣。其间不难窥见创作者的个人立场:那时一种对于“革命时代”怀恋和自省纠结在一起的情感。
例如在《灭鼠记》中,主人公老干部傅明在讨论如何消灭家里的鼠患的时候,和孙女进行了这样一个段精彩对话:
爷爷:……不光打架,还得挑动它们自相残杀,这个具体的办法就叫做这个,以鼠灭鼠法,啊,先逮住它一只大老鼠,最好还是公的,然后在它的屁股里塞进一粒黄豆,啊,再用线把它缝死,然后把它放回窝里去,这个老鼠它无法排泄,它就很难受,啊,而且那粒黄豆呢,还在继续地膨胀,那当然就更难受了,(得意)这个,于是闹得它,逮着谁咬谁,把这一窝老鼠全都咬死,最后它自己,也活活地憋死啦(得意地笑)
孙女:真惨,我想它当时一定疯了,因为它咬死的都是它们自己家的人----
爷爷:自己家的鼠
孙女:反正是它的太太啊,孩子啊,兄弟姐妹什么的,只要它一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万分的
爷爷:圆圆,你这个情绪很不对头啊,消灭老鼠这是对敌斗争嘛
明里是说灭鼠,其中蕴含多少人事!
由于篇幅有限,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只强调其中最突破尺度的一句,是老爷子的台词:“我老了,无所谓了……”。这句话是1989年学运高潮时期,赵紫阳亲赴天安门广场看望绝食学生时说的,当时在知识界广为流传。九十年代中期,六四事件仍然是禁忌话题,但作者巧妙地把这些话语元素镶嵌在台词里,既让懂的人会心一笑,又不会扫无知者的兴致。细心的观众也可以在台词里听到“遇罗克”、“张志新”等中国政治中的敏感人物。九十年代国内的大环境,对于关心政治的理想主义者们来说,无疑是残酷的。而《我爱我家》就是在这样一种前提下,执拗而“狡猾”地记录了时代。
人情的冷暖
其实我用这么多篇幅写语言,好像把我家给说窄了。它绝不是纯搞笑。说实话,拢共120集,听来听去,我都快能背了。之所以还是不厌其烦,逗闷子倒在其次,主要是它能缓解我的homesick。对,我平时最想听我家的时候,就是想家的时候。每次一听到剧里宋丹丹说:今儿吃饺子,就特温暖;看到圆圆回家放学做功课,就觉得又回到了小学争当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的时代。
看我家,最想看到的就是宋丹丹和梁天。一个给我妈妈的温暖感,一个给我邻家少年的亲切感。我甚至觉得宋丹丹在剧里的某些劲头,真的特像我妈。到底是哪儿像,又说不上来。非要找一个,应该是那种对生活实在又微微调侃的态度吧。梁天儿,小眼儿,蔫儿坏,又痞又仗义,说话大舌头,集中北京孩子所有的优点和缺点。猴儿瘦时候的他,还真像是从过去城府路内(nei3)个胡同窜出来的小混混儿,偶尔截个小学生,打个群架,却为哥们儿两肋插刀内种。中国当代教育的大趋势,还是在培养乖宝宝,再加上物理上那些胡同的纷纷消逝,我觉得这种梁式帅哥,真的越来越国宝了。可惜。
我家里的一些北方人生活场景真实而温暖。比如最典型周末一家人包饺子吃饺子,还有围在一起看电视剧。每到这些镜头,我都陶醉的不行。
我爱我家的成功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为一。从创作群体上来讲,它拥有实力最强的编导和演员(很多在我家中客串过角色的演员都成了日后影视圈里的一线人物),从受众来看,在其他渠道还没有打通的90年代初,电视剧几乎是老百姓日常娱乐的唯一项目,一部优秀的电视剧当然会给银屏相当大的冲击,引发长时期的关注。
时光在飞转。我们对我家的喜爱可以停留,但却留不住大众审美的形式以及口味的变迁。也许中国文艺界再也不会出现类似于我爱我家这样的作品,但是,至少有两点我们是应该充满希望的:我家本身是一个宝库,通过不断地挖掘,我们对他的认识还会进一步深入,从而得到更多的快乐的源泉;我家创作的文艺理念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人。我家之后,必然会有异曲而同功的作品问世。
谨以此文献给梁左先生以及那个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阳光灿烂的1990年代。
5 comments:
改错别字拉~ 那啥,挠痒痒的“架势”
我就没那么好的治疗homesick的东西了~
你知道嘛,就在刚在,看你blog之前,我还在听我爱我家呢!痴网的东西下不了,只能收听了。后来看到你写这篇,还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我也一直是个《我爱我家》迷,迷死它了。
你写这个总结,真好。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吧
好文,才女~
写得好,尤其是自嘲那一段。梁左和姜昆的搭档是姜的黄金期,现在这一派的相声又大有被彻底否定的趋势,很多人可能忘了当年是怎么跟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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