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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ne 4, 2009

当我不再理直气壮地年轻

美国两年,似乎时光是静止的。我现在住的小楼窗外,有几株大树,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小鸟就开始啁喳不停,松鼠也苏醒了,在树枝、屋檐、和窗台间跳来跳去,吃早餐,洗脸、臭美。坐在屋里看书,视野可以延展到门前的“大学道”。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这条单行道车辆稀疏,没有什么鸣笛。行人在午后脚步轻悄地走过,仿佛是怕打扰我的邻居,那个研究斐济岛的老爷爷,马歇尔.萨林斯。

住在这里,我每天遵从着一样的生活节律,吃样式无差的饭菜,去同一个咖啡店买咖啡,读天天准时来的纽约时报,收到朋友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隔几周承担一次小楼的固定值日。寒来暑往,我好像一个农耕社会的收租婆,守着自己的小天地,拥有一些小财产,生活一无进展,却也没有任何流失。

然而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我猛然意识到,原来时间永是流逝,误会了的,是我一个人而已。偶尔伏案久了,肩肘会有酸疼;看电脑多了,眼睛感到涩。试图像本科那样熬夜,明白这无异于慢性自杀。认识了越来越多生于八十年代后几年和九十年代初的朋友,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仍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却不再理直气壮地年轻。

2005年的8月3号,我在东京成田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开着电脑,听一个香港认识的朋友推荐给我的一首歌。那是赵传的《成全》。那时候,为赵传极有爆发力的声音倾倒。现在忽然想起那样的歌词,似乎也比以往,更加懂得那位朋友。

歌中,赵传唱道:

理直气壮的年代,我们很相爱。
青春年少早不在,我们很精彩。

这些天来,个人的过往和集体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即使我想屏蔽那种发生在自己身上老去的严酷,却无法不正视公共空间中,对于过去二十年的反思和纪念。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某个汴大教员的博客上,关于二十五楼即将拆除的消息。我把他亲自拍摄的二十五楼的照片逐一下载到电脑里,默默浏览。生平第一次,我觉得我自己,也可以是历史的主体。历史再不是课本里抽象的数字和课本外的种种“不可言说”。历史,是光阴在我个人身上的照射和反射。

二十五楼是汴大正南门内右手边的第一栋筒子楼。八十年代末,它是文科博士生宿舍。当时学校的安排是两个学生一间十平米的小屋。父亲的室友家在北京,从不来住,于是这小屋,成了我童年多次来北京探亲的临时小家。


六七岁时候的记忆,仅是由不连贯的片断组成。当我调动身体的所有器官去回忆那些模糊的年月,我仿佛看到光线昏暗的楼道,以及朝西的窗子在夏天午后有白花花的光;我仿佛闻见走廊里一种只有学生筒子楼才有的霉褥气味,以及父亲房间里“爸爸的味道”。我好像听见谁在进楼门的过道里唱歌、大声打招呼,或者楼外面树上没完没了的“知了——知了——”。

记忆中的一切,在后来的回忆里,渐渐被重新剪辑、加工、删节,穿成串,最后成为一个前后连贯的文本。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最早是什么时候来过二十五楼,也不记得最后一次住是在哪一年,但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瘦高个、卷发、蛤蟆镜的叔叔,把一条白色的纸带绑在额头,上书三个字:“傻博士”。接着,他和几百个有说有笑的青年一起,跨上破烂的二八自行车,浩浩荡荡地骑出南门,往东行去了。


多年以后,我才能够把头脑中这个清晰有趣的镜头,镶嵌到动辄以十年、百年为单位的宏大历史叙事里面去。然而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镜头,如此执着地印留了下来。现在看来,它并不激烈、也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很不起眼。

对于个人来说,衡量一件事情在他生命里发生的是不是足够早,可以看他对于那件事的陌生程度。很多事情,我虽然还能想得起来,可恍惚间,好像也无法证明他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会不会只是我午睡醒来,记住的梦境呢?

幸好,还有很多旁证、佐证存在,使我大抵相信,支离破碎的记忆,具有合法性和真实性。我觉得这种对于过去的确定感,十分珍贵。长久以来,我总觉得,这个社会对于记忆的处理过于单一,过于依赖话语、演绎、和理论。话语剖析到了极致,我只觉得一切都是虚假。唯独私人的过往,埋在心里,刻在骨头里,长在皮肤里,随时随刻,嗅得到,触得着。即使一切沉冤昭雪,一切正义伸张,痛还在,芒刺还在,甜美也还在。跟随人一辈子。

原来,身体,也是有记忆的。

我常想,或许对于群体来说,纲领比物质长寿。可是对于一个人,肉身,恐怕比语言倔强。

也是最近,我忽然发觉十年、二十年,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个人能有几个最好的十年、二十年?其实就像一列不知道目的地的火车,加速前进,经过的越来越快,错过的,越来越多。原来我们,只有一次二十岁,一场年轻,一个初恋爱人。

我将怎样面对不能逆转的老去?我将怎样面对终将遗忘的记忆,包括那个存在了这么多年依然清晰地梦幻镜头?我和世界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看似不着边际,可有时候它们却左右了日常生活的每一次选择。

因为上述种种,我要把二十五楼的样子好好看一看。它属于我,但不光光属于我,它是一段重要的记忆。

Sunday, May 18, 2008

看到这个哭了

看到国务院公告,举国告慰亡灵,悲壮至极。七分悲恸,三分感动。大劫难面前,我们有人看到希望,有人看到失望,有人唱赞歌,有人挥大棒,有人输血,有人数钱,有人只顾着说风凉话。

我只觉得,兴亡,总是百姓苦


国务院公告

  为表达全国各族人民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国务院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 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 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Sunday, May 11, 2008

怀旧一下

去年十一月213室友们做的video,当时就哭得稀里哗啦,今天再看,还是……

Saturday, January 26, 2008

民主歌声献中华



和周书电话,结论一致,美国的大气氛笼罩在萧条、颓废中,恹恹的表情,悻悻的谈吐。又或者是芝加哥的冬天来得格外肃杀的缘由吧。我的生活简单平静,周末的娱乐就是在youtube听歌,在tudou看电影。

民主歌声献中华——1989年5月27日,三十万香港市民齐聚跑马地,在演艺明星的歌声中为北京绝食的学生募捐。

看到陈百强唱《一生何求》,Danny大声喊:“一生何求?——为自由!”
看到梅艳芳唱《四海一心》,梅姑说她好荣幸,因为一生也没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当然也不希望再有。
看到唱惯靡靡之音,一项娇滴滴的邓丽君,扎着“敢死队”样式的头巾,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
……

这些人,居然都是逝者如斯了,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看到Beyond唱大地,看到侯德建唱龙的传人,张学友唱傲骨,人影耸动中,美女惊鸿一瞥居然是周慧敏……

周华键从台湾赶过去,他说他看见广场上的女学生,弹着没调过的吉他,唱“我再不需他们说的诺言,我再不相信他们编的谎言”,心里很感动, 原来罗大佑的歌已经传到北京了!于是他要再唱一首罗大佑的歌,于是有了这个版本的《明天会更好》。

仔细看,视频里有一个特别大的红色横幅:大陆、香港、台湾都是一家人

记得《天安门》里提到,募捐的第二天,大批的帐篷物资资金,就到了广场。二十年过去了,今天的香港人还是那么有效率,也还在赚钱,可是心态已经大不同,否则也不会诞生“福佳始终有你,普选偏偏没我”的视频了。二十年的日子过得不算风平浪静,崛起也好,沉沦也罢,岛内、本港、内地,各有各的欢喜悲伤,各自拨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掐着别人的死穴。怕是再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人挺起腰杆地打出视频里的横幅了,奥运会也不能啊,奥运会和苏丹扯上关系,就成了Genocide Olympic, 虽然我顶讨厌NYT的这种调调,可也只能慢慢蕴气,先跟自己较劲了。有时候真应了胡自为mm的话,我们的正确价值观呢?

不知道用什么话收尾,脑子里忽然冒出来故人的笑骂,那么就这样无里头一下吧:

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或者, 此中有真意, 只是我有言暂不辨了罢。

Friday, December 28, 2007

Happy New Year!

新年祝福第一波:燕园情 千千结 眼底未名水 胸中黄河月

一个很温馨的flash,送给就要过去的一年里认识的一些PKUer。包括老字辈儿的叔叔阿姨,小字辈儿的新朋友,当然也有一直在我身边的大家。

这么多年的辛苦跋涉,我终于明白,对于过去,彻底忘记和一味沉湎都不是最好的方法。Live with it,它们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原因,却不是纵容自己软弱的原由。即使那张支票永远无法兑现,我们依旧要成就自己强大而璀璨的人生。

给更多人的祝福——待续,呵呵。

Monday, November 5, 2007

最好的大学,最后的大学?


巧得很,刚在“现象七十二变”里面链接了这篇文章,就看到熊培云先生的blog里也贴出来此文的链接。毕竟是南开的校友。文章毫不犹豫地用了“中国最好的大学”来形容西南联大,而熊先生则更直接地说这是“最后的大学”。

昨天和家里电话还探讨学术自由的问题,今天又看了一会儿罗先生的《北大岁月》,对于大学之道,真是感慨良多。

中学时代我的最大理想是做新时代的“蔡元培”的,虽然现在说起来让人笑掉大牙,但也真是照应了我的某种心结。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对于自己,对于知识分子的理想,对于文化层面的中国,都应该是这个态度吧,我想。无论境遇多么艰险,苦难多么大,弯路多么频繁,内心深处,我不能breakdown,我要有一个信念,以不变应万变。至于物质上的多寡,娱乐性的精神资源,甚至是否有足够多志同道合有趣的人相伴,都不应阻挠我的意志。不存在更高级或者更低级的朋友圈子,只有更强大或者更孱弱的自身。

有时候总结起来,小时候偶尔看到过的一句话也可能影响我很多年。

蔡元培说 做人要外圆内方:对自己严格苛刻,对他人宽容。
福尔摩斯说人的精力有限,要有意识地遗忘那些不重要的细节。

长时间以来,我是认同这两种观念的。只是做的还不够好。

与亲爱的周书共勉!

Monday, October 15, 2007

燕园景观


昨晚在兔子家吃炸酱面,听琴喝茶聊天,还有大象的回国见闻,我们古往今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地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十分尽兴。不同学科的人一起聊天,就会产生很多有意思的想法,都写进日记了,再次不表。


席间谈道未名湖原来是和(王申)的淑春园,蔚秀园是某位贝勒的,畅春园则是康熙的行宫,而朗润园是恭亲王的春和园,后来给了他的弟弟的儿子载涛,现在未名湖的翻尾石鱼就是载涛从火烧后的圆明园里弄来的,后来卖给燕大毕业生留给母校作纪念。至于勺园,是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的,没有被破坏之前,堪称我国园林建筑典范之一。

哪里知道了这么多典故呢?其实就是侯仁之老先生早年的一本小册子而已,特别小的开本,薄薄几十页纸,叫做《燕园景观》。我刚才在网上没找到,估计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了。我家有两本,都被我翻的很旧了。想起来另一本书,是宗璞的《我爱燕园》,百年校庆的时候出版社应景出的,文章是多年来的散文汇编,文字和意境都是极好。

我想,如果有谁真的想多了解一些燕园的变迁,切莫浪费钱财去买现在那些动辄几十块钱的顶着个呱呱大名的摄影画册——有这两本小书足以。一本用最平实的语言和风景素描给你讲一山一水一桥一木的精妙所在,另一本告诉你,这山水楼阁间的人情冷暖,就像办公楼的西府海棠,静园的紫藤,燕南园的木槿,一花一树总关情……

忽然就有个想法:我也写一个燕园系列,写我记忆里的那些景物人情。虽然不能和先生们相比,却有我独特的视角,从1986年有记忆开始,1989,1994,1998,1999,2001,2003,一定有你不知道的风景值得分享。

选一篇宗璞《我爱燕园》集子里的文章:《霞落燕园》

(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一天在和爸爸在燕园遛弯儿,在俄文楼前碰见一对老夫妻,爸爸和那位老先生打招呼寒暄了片刻,等两位老人渐远了,爸爸轻轻慢慢地跟我说,刚才是蔡仲德蔡先生和他夫人冯宗璞——冯友兰的女儿。2004年,蔡先生也去世了。)

霞落燕园

作者:宗璞

北京大学各住宅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朗润、蔚秀、镜春、畅春,无不 引起满眼芳菲和意致疏远的联想。而燕南园只是个地理方位,说明在燕园南端 而已。这个住宅区很小,共有16栋房屋,约一半在50年代初已分隔供两家居 住,文革前这里住户约二十家。63号校长住宅自马寅初先生因过早提出人 口问题而迁走后,很长时间都空着。西北角的小楼则是党委统战部办公室,据 说还是冰心前辈举行第一次宴会的地方。有一个游戏场,设秋千、跷板、 沙坑等物。不过那时这里的子女辈多已在青年,忙着工作和改造,很少有闲情逸致来游戏。

每栋房屋照原来设计各有特点,如56号遍植樱花,春来如雪。周培源先生在此居住多年,我曾戏称之为周家花园,以与樱桃沟争胜。54号有大树桃花,从楼上倚窗而望,几乎可以伸手攀折,不过桃花映照的不是红颜,而是白发。

61号 的藤萝架依房屋形势搭成斜坡,紫色的花朵逐渐高起,直上楼台。随着时光流逝,各种花木减了许多。藤萝架已毁,桃树已斫,樱花也稀落多了。这几年万物复苏, 有余力的人家都注意绿化,种些植物,却总是不时被修理下水道、铺设暖气管等工程毁去。施工的沟成年累月不填,各种器械也成年累月堆放,高高低低,颇有些惊 险意味。

这只不过是最表面的变化。迁来这里已是第34个春天了。34年,可以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做出辉煌事业的一辈子。34年,婴儿已过而立,中年重逢花甲。老人则不得不撒手另换世界了。燕南园里,几乎每一栋房屋都经历了丧事。

最先离去的是汤用彤先生。我们是紧邻。l954年的一天,他和我的父亲同往《人民日报》社开会批判胡适先生,回来车到家门,他忽然说这是到了哪里,找不到自己的家。那便是中风先兆了。约十年后逝世。记得曾见一介兄从后角门进来,臂上挂着一根手杖。我当时想,先生再也用不着它了。以后在院中散步,眼前常浮现老人矮胖的身材,团团的笑脸。那时觉得死亡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文化大革命初始,一张大字报杀害了物理系饶毓泰先生,他在51号住处投缳身亡。数年后翦伯赞先生夫妇同时自尽,在64号。他们是文革中奉命搬进燕南园的。那时自杀的事时有所闻,记得还看过一个消息,题目是刹住自杀风,心里着实觉得惨。不过夫妇能同心走此绝路,一生到最后还有一同赴死的知己,人世间仿佛还有一点温馨。

[格格按:05年夏我拍的燕南园64号,翦伯赞故居。当时并没注意到文中这个细节]

1977年我自己的母亲去世后,死亡不再是遥远的了,而是重重地压在心上,却又让人觉得空落落,难于填补。虽然对死亡已渐熟悉,后来得知魏建功先生在一次手术中意外地去世时,还很惊诧。魏家迁进那座曾经空了许久的63号院,是在70年代初,但那时它已是个大杂院了。太太王碧书曾和我的母亲说起,先生对她说过,解放以来经过多少次运动,想着这回可能不会有什么大错了,不想更错!当时两位老太太不胜慨叹的情景,宛在目前。

65号哲学系郑昕先生,后迁来的东语系马坚先生和抱病多年的老住户历史系齐思和先生俱以疾终。1982年父亲和我从美国回来不久,我的弟弟去世,在悲苦忙乱之余忽然得知52号黄子卿先生也去世了。黄先生除是化学家外,擅长旧体诗,有唐人韵味。老一代专家的修养,实非后辈所能企及。

女植物学家吴素萱先生原在北大,后调植物所工作,一直没有搬家。70年 代末期我进城开会,常与她同路。她每天六点半到公共汽车站,非常准时。我常把校园里的植物向她请教,她都认真回答,一点不以门外汉的愚蠢为可笑。她病逝后 约半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张她在看显微镜的照片。当时传为奇谈。不过我想,这倒是这些先生们总的写照。九泉之下,所想的也是那点学问。

冯定同志是老干部,和先生们不同。在55号住了几十年,受批判也有几十年了。他有句名言:“无错不当检讨的英雄。”不管这是针对谁的,我认为这是一句好话,一句有骨气的话。如果我们党内能有坚持原则不随声附和的空气,党风民风何至于此!听说一个小偷到他家破窗而入行窃,翻了半天才发现有人坐在屋中,连忙仓皇逃走,冯定对他说:“下回请你从门里进来。”这位老同志在久病备受折磨之后去世了。到他为止,燕南园向人世告别的“户主”已有10人。

但上天还需要学者。198656朱光潜先生与世长辞。

朱家在文革后期从燕东园迁来,与人合住了原统战部小楼。那时燕南园已约有八十余户人家。兴建了一座公厕,可谓文革中 的新生事物,现在又经翻修,成为园中最显眼的建筑。朱家也曾一度享用它。据朱太太奚今吾说,雨雪时先由家人扫出小路,老人再打着伞出来。令人庆幸的是北京 晴天多。以后大家生活渐趋安定,便常见一位瘦小老人在校园中活动,早上举着手杖小跑,下午在体育馆前后慢走。我以为老先生们大都像我父亲一样,耳目失其聪 明,未必认得我,不料他还记得,还知道些我的近况,不免暗自惭愧。

我没有上过朱先生的课,来往也不多。196010月我调往《世界文学》编辑部,评论方面任务之一是发表古典文艺理论。我们组到的第一篇稿子是朱先生摘译的莱辛名著《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原书l6万字,朱先生摘译了两万多字,发表在196012月《世界文学》上。记得朱先生在译后记中论及莱辛提出的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在诗里却哀号的问题。他用了化美为媚的说法。并曾对我说用字译charming最合适。媚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不只有外貌的形状,还有内心的精神。回眸一笑百媚生”,那“生”字多么好!我一直记得这话。l961年 下半年,他又为我们选译了一组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艺理论,都极精彩。两次译文的译后记都不长,可是都不只有材料上的帮助,且有见地。朱先生曾把文学批评 分为四类:以导师自居,以法官自命,重考据和重在自己感受的印象派批评。他主张后者。这种批评不掉书袋,却需要极高的欣赏水平,需要洞见。我看现在《读 书》杂志上有些文章颇有此意。

也不记得为什么,有一次追随许多老先生到香山,一个办事人自言自语:这么多文曲星!”我便接着想,用满天云锦形容是否合适,满天云锦是由一片片霞彩组成的。不过那时只顾欣赏山的颜色,没有多注意人的活动。在玉华山庄一带观赏之余,我说我还从未上过鬼见愁呢,很想爬一爬。朱先生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忽然说,他也想爬上鬼见愁。那年他该是近七十了,步履仍很矫健。当时因时间关系,不能走开,还说以后再来,香山红叶的霞彩变换了二十多回,我始终没有一偿登鬼见愁的夙愿,也许以后真会去一次,只是永不能陪同朱先生一起登临了。

文革后期政协有时放电影,大家同车前往。记得一次演了一部大概名为《万紫千红》的纪录片,有些民间歌舞。回来时朱先生很高兴,说:这是中国的艺术,很美!”他 说话的神气那样天真。他对生活充满了浓厚的感情和活泼泼的兴趣,也只有如此情浓的人,才能在生活里发现美,才有资格谈论美。正如他早年一篇讲人生艺术化的 文章所说,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如季扎挂剑、夷齐采薇这种严肃的态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又是情趣丰富的生活。要在生活中寻求趣味,不 能只与蝇蛆争温饱。记得他曾与他的学生澳籍学者陈兆华去看莎士比亚的一个戏剧,回来要不到出租车。陈兆华为此不平,曾投书《人民日报》。老先生潇洒地认 为,看到了莎剧怎样辛苦也值得。

朱 先生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便和青年人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批青年人已变为中年而接近老年了,我想他还有真正的青年朋友。这是毕生从事教育的老先生之 福。就朱先生来说,其中必有奚先生内助之功,因为这需要精力、时间。他们曾要我把新出的书带到澳洲给陈兆华,带到社科院外文所给他的得意门生朱虹。他的学 生们也都对他怀着深厚的感情。朱虹现在还怪我得知朱先生病危竞不给她打电话。

然 而生活的重心、兴趣的焦点都集中在工作,时刻想着的都是各自的那点学问,这似乎是老先生们的共性。他们紧紧抓住不多了的时间,拼命吐出自己的丝,而且不断 要使这丝更亮更美。有人送来一本澳大利亚人写的美学书,托我请朱先生看看值得译否。我知道老先生们的时间何等宝贵,实不忍打扰,又不好从我这儿驳回,便拿 书去试一试。不料他很感兴趣,连声让放下,他愿意看。看看人家有怎样的说法,看看是否对我国美学界有益。据说康有为曾有议论,他的学问在二十九岁时已臻成 熟,以后不再求改。有的老先生寿开九秩,学问仍和六十年前一样,不趋时尚固然难得,然而六十年不再吸收新东西,这六十年又有何用?朱先生不是这样。他总在寻求,总在吸收,有执著也有变化。而在执著与变化之间,自有分寸。

老先生们常住医院,我在省视老父时如有哪位在,便去看望。一次朱先生恰住隔壁,推门进去时,见他正拿着稿子卧读。我说:“不准看了。拿着也累,看也累!”便取过稿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接受了管制。若是自己家人,他大概要发脾气的。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啊。他要用力吐他的丝,用力把他那片霞彩照亮些。

先生说,先 生一年前患脑血栓后脾气很不好。他常以为房问中哪一处放着他的稿子,但实际没有,便烦恼得不得了。在香港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那天,他忽然不肯出席,要一个 人待着,好容易才劝得去了。一位一生寻求美、研究美、以美为生的学者在老和病的障碍中的痛苦是别人难以想像的。——他现在再没有寻求的不安和遗失的烦恼 了。

文成待发,又传来王力先生仙逝的消息。与王家在昆明龙头村便曾是邻居,燕南园中对门而居也已三十年了。三十年风风雨雨,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父亲九十大寿时,先生和王太太夏蔚霞曾来祝贺,他们还去向朱先生告别,怎么就忽然一病不起!先生一生无党无派,遗命夫妇合葬,墓碑上要刻他1980年写的赠内诗。中有句云:“七省奔波逃犭严 狁,一灯如豆伴凄凉”,“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可见其固守纯真之情,不与纷扰。各家老人转往万安公墓相候的渐多,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只有祷念龙虫并雕斋主人安息。

16栋房屋已有12户主人离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是不会断的。他们都是一缕光辉的霞彩,又组成了绚烂的大片云锦,照耀过又消失,像万物消长一样。霞彩天天消去,但是次日还会生出。在东方,也在西方,还在青年学子的双颊上。

选自《中国作家》l986年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