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8, 2011

N亿人民有所思

“占领华尔街”的活动持续三周以后,我参加了本地的“Occupy Baltimore”活动。说是参加,其实更多的是“围观”,想了解一下美国人怎么想。导师也来了,他抱着女儿,在人群中做了一个小型的讲话,内容是批评美国的嗜战。美国在全世界拥有一百七十多个军事基地,奥巴马当政以来,军用开支有增无减。

参与者聚集在downtown的一个广场上,天色逐渐暗淡,小小的广场被高楼环绕,闪亮的牌子,是Bank of American, B&T等金融机构,真是讽刺。参与者开始有几十人,后来大概有两百个左右。据我观察,大多是年轻的学生,不少是我们学校的,还有少数知识分子,像我导师这样的。

开始是非正式的讨论,大家 认为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了,总结一下,第一,就是金融机构拿走了working class和贫民的钱;第二,除了金融资本家以外,其他资源、能源垄断型产业,如石油、互联网、电讯,都在把钱从老百姓手里抢走;第三,想沃尔玛这样的大型零售企业,它们一方面保持低价,让穷人不得不“选择”去沃尔玛买东西,另一方面,他们保持廉价的手段,是把供货外包给非美国的地区,使本土就业雪上加霜,而穷人陷入这样的境地,无可解脱;第四,为了支付高昂的战争费用,美国近年来不断削减福利、公共建设开支,比如恶化的医疗系统,以及正在裁员的公立学校系统。。。

总体来说,人们意识到,既往的、通过司法途径的反抗,是没有指望的。有钱人和政客勾结在一起,权力太大了,中下阶层根本没有可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也根本不应该指望他们会让步。以前的符号化的社会运动,小打小闹的游行,其实目的就是让决策者看到他们的存在,然后适当改变政策,满足人们临时的诉求。现在大家普遍意识到,这样做是不能解决实质问题的。实质问题是,这个所谓的民主社会的权力是垄断的,整个社会的经济金融运作模式是有问题的,需要改变。

如何改变?如果不依靠寻常的渠道,有什么替代性方法?此次occupy行动,需不需要统一的意识形态来统领这场运动?需不需要确定具体的几个目标,并希望能达成?每一个人,到底能些什么?

下面的讨论有些混乱,我大概总结如下:

1. 这次运动是一个很珍贵的契机,是自反越战以来,几十年内,最大规模的全国范围的示威活动;

2. 运动暂不需要统一的“意识形态”,也不好现在就达成具体目标,因为一旦有了特别具体的诉求,如所谓的“需要工作Need Jobs”,那么就又回到了旧的轨道上,变成了和决策者的一种讨价还价,更重要的是,会迅速分散来之不易的民间普遍共识。为了运动能够有效果,现在最急需的,是统一的“方法”,是让更多人参与的方法,因为参与者越多,波及面越大,运动发出的声音就越大,最后产生社会效果的可能性也才越大。大家唯一需要统一的,就是都反对以华尔街为象征的金融资本家。

3. 大家立即可以做的事情,包括拒绝再把钱放进大的金融机构,如BOA,而是选择社区理财,如存入credits union;大家拒绝去大型超市购买日用品,而是选择local farmer's market,有人甚至提出回到barter模式;大家拒绝使用AT&T等大型互联网、电讯公司的服务,而是选择替代性技术,如在Texas等地方发起的one-to-one计算机网络技术(我没搞清楚这种技术的可行性),等等

4. 改变议事模式,要明白选举制所遮蔽的问题。今天美国搞的投票制,其实是当权者设计好的一个游戏,不能真正代表人民。一个研究consensus的学者建议,在这场运动的集会中,实践新的决策制度,一种基于“价值” 的认同的制度。例如以这个二百人的集会来说,为了使每个人都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建议大家分成五六个的若干“小组”(!),每个人都在小组中表达自己的意见,充分讨论,每个小组最后提出自己个结论,各派一名代表上台发言,然后在这些代表发言的基础上,形成motion,然后大家在用simple majority voting来形成最后的决议。

现场有一些参与者从周二就开始示威了,有些人一直住在广场上没离开,有人提供食物和饮料,经费来源不详,我问了一个旁边的朋友,但他不知道,我就没再追问;也设置了很小规模的捐款点,还有专门给媒体报道设置的counter。活动中,不时有人拍照、摄像。偶尔有警察过来巡视。警察一来,人群就喊口号,让警察走开。

总体而言,现场秩序十分好,有人发言的时候,大家都静听,喊口号的时候,都一起喊,发言者,说话都非常有条理,并“自觉”地将自己和Tea Party或者Jobless的群体分开,并不断提醒、反思,警惕做出任何不切实际的,非理性的,过于理想化的预期。

也许每一场示威、运动的参与者,都希望自己与过往的人不同。但真正能对社会带来结构性改变的社会运动,是那么地罕有,并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个人与社会代价。我个人很直观的感觉是:如果这场所谓occupy wall street的活动,就照本市的这种方式搞下去,必然不能带来任何显著的social impact。听着这些人发言,我总是不断地自叹,美国人民的“民主素质”是如此之高,大家的发言是如此理性、克制、自我反思(!),与其说这是社会运动,不如说这是户外的沙龙!大家自觉地不去限制死运动的具体目标,是对各种社会诉求的极度宽容,这正是美国社会本质的缩影:在身份政治的话语下,社会被像切饼干一样的切成了一个个以性别、阶层、种族为边界的小方格,既没有制度性的有power的联合体 ,也没有意识形态上的统和。

另外,美国人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太暧昧了。一方面,他们嘴里说要回到barter时代,要搞本地农贸市场,这些貌似都是前资本主义的交换形式,不但反资本,甚至反市场;可是另一方面,他们的运动话语里,对作为制度和文化的“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完全缺失的。他们的攻击目标,是美国的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是经济的金融化,是全球化。但种种“化”,其实是历史进程的果,是现象,而不是因,不是历史的驱动力,不是本质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感到无力,因为他们能清楚地看到现象,却提不出对症的方子。

这样说仿佛我以为自己能提出对症的方子。

我当然也不能。读懂社会是一回事,动员大众、颠覆/改造/改良现有制度是另一回事。哦,这也是这个运动的另一个问题,由于“过于”民主,他们还没有产生任何领袖。那个提出建立新的议事规则的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赶紧说,我这样建议,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我比诸位有power,只是我在此事上略为多做过几年功课,想与诸位分享一下心得。。。没有领袖的运动,有成功的么?

 “占领华尔街”,在我看来,只是资本主义系统内部的一个强度较大的impulse,不出意外,它还是会被这个系统内部消化的,代价是很多中产、工薪阶层和穷人的失业、失屋,无“医”无靠 ,无书读,老无所依。。。30年代,这些普通人消化掉了一次生产过剩的危机,70年代,另一代普通人又消化掉了一次资本积累过剩的危机。现在这场危机,性质更加复杂,但我估计,还是会把风险和损失转嫁给穷人和中产阶层,以及全球,然后渡过去。

多年以前,桑巴特就问过,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我现在想的就是,美国暂时是不会有革命的。美国二百年的政治制度走到今天,最缺乏的,可能就是革命所需要的群体无意识的愤怒。美国人,太理智了。。。

我对这场运动最乐观的估计,是奥巴马小伙儿,凭他可能具有的一点正义感和理想主义,通过群众运动,在跟大佬们谈判的时候,多一些砝码,让利益的天平,稍稍向99%倾斜。

而最悲观的估计,就是大佬们根本不care那99%,而在媒体,尤其是右翼利益集团的引导下,成功地把一种全球性危机和阶级矛盾,包装成美国霸权和中国崛起间的矛盾,“挑动群众斗群众”。

时间不够用,拉拉杂杂记下瞬间的一些想法,很多跳跃的论断,就不一一论辩了。其实,我写这个entry的最大动力,是想说,我导师好帅啊,他在人群中,慷慨陈词痛批“美帝”的样子,迷人极了。=)

Saturday, October 1, 2011

一夜征人尽望乡

偷得浮生半日闲。下午完了事,跟室友和ZR一起开车,去肯尼迪艺术中心看话剧。出门才想起,虽然已经在网上买好票,却没带任何身份证件。怎么证明我就是买票者呢? 询问电话打过去,JFK的工作人员说,没关系,到时候报上姓名住址就可以了。

周末堵车,我们五点多出发,将近两个小时才开到。路上见到一个像大贝壳一样的建筑,很好看,仔细一看,是水门饭店呀。和室友先去取票,果然报上姓氏和电话即可。我拿到一个信封,上面写有我的名字,里面装好票,还有信用卡的收据。取了票才觉得肚子饿,我俩又出门觅食。在水门饭店偏旁的小咖啡馆,简单地吃了Burrito,回到剧场,《天下第一楼》就快开演了。

Watergate

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三幕话剧,想要一程下来不走神,并非容易的事。这一点,我和BH在人艺看《家》的时候领教过。好在这一出《天下第一楼》节奏够紧凑,台词够有起伏,演员也到位。杨立新的卢孟实,也许是太熟悉了,反而显得平淡;有意思的是,节目单上,他已经赫然是人艺的副院长了。倒是演长贵的李光复(?),开头不动声色,结尾让人唏嘘,很有些层次。幕间、以及最后谢幕时,观众们都给足了掌声,剧作何冀平也来了现场。1988年写下的本子,演了五百场,还继续延续着生命。

我喜欢看现实主义的话剧,平凡人的喜怒哀乐,放大一点,到舞台上,演员在两三个小时里,气都不喘、精准地表现出情绪的各种层次,把浓缩了的命运,“四弦一声如裂帛”地呈现。没有什么复杂高深的“艺术”,人,都是爱看热闹,爱听嬉笑怒骂,爱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可话剧,也是奢侈的休闲,不算便宜的价格,和相对高的时间成本——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可以发十几条微博,看两集《非诚勿扰》,回一个星期的email呢。

回家的路上,看到夜幕里的华盛顿纪念碑,想起彼年此地,十一月的冷风,与肃穆的花环。四年时间,就这么倏然而过。而抬头,抬头是一轮满弓的上弦月。

归去的车里,五个人谈论着戏里的烤鸭和萝卜丝饼,间或小山坡上、绿林深处、红砖墙内的寂寥与哀愁。脑子里,是这句“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余光中和友人开车,从密西根回芝加哥,吟起了唐人李益的这句。


JFK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