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7, 2009

最熟悉的陌生

Remember the Past, Transform the Future.

——伊利诺伊州大屠杀博物馆的网站上,有这样的Slogan。


HJ来,带她去了一个我很想去的地方:Illinois Holocaust Museum and Education Center

刚看了电影The Reader。其中一个情节,是Michael在发现Hanna曾经为SS工作并间接杀害了数百犹太人以后,一个人痛苦地去奥斯威辛集中营参观。我于是也很想自觉地搞一些“self-education”。

纳粹屠杀犹太人——这个话题我们都不陌生,从小学开始,它就和本国的反法西斯历史揉在一起,让我以为我很了解那段历史。仔细看了展览,发现自己以前的很多认识很片面,这个展览还是值得一看的!


Holocaust博物馆在芝加哥附近的犹太人聚居区Skokie。展览中我觉得最值得思考的,其实不是展览的内容,而是这个博物馆自己的诞生。Skokie小镇居住着2000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和他们的后裔。二战后他们来到芝加哥安家。对于那时候的欧洲人来说,美国本身,象征了未来,象征了崭新的生活。于是,和其他移民一样,这些幸存者决定忘掉过去,面向未来。面对集中营的悲惨经历,大多数幸存者像被建议地那样,保持了沉默。

1970年代,新纳粹在美国抬头,他们在芝加哥地成功地申请到了上街游行许可证,在公共场合公然掀起宣扬纳粹的活动。 Skokie的幸存者感到震惊和愤怒。于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决定要在这片新大陆的腹地,建造一座大屠杀博物馆以记住历史。他们开始四处筹款——终于,2009年4月19日,博物馆开幕,前总统克林顿前来作开幕发言。

4月20日,我在星巴克的一份Chicago Tribune上看到这则消息。4月25日,我和hj辗转于地铁和公交车,冒雨来到这里。

我总结展览有四个印象最深的地方。第一是历史常识。包括纳粹崛起、二战爆发、希特勒掌权的历史背景,以及他们的种族论对各种群体的迫害。这些受害者中,不光有所有人都知道的600万犹太人,1000万斯拉夫人(其中30万是苏联监狱里的囚犯)和吉普赛人,还有德国日尔曼本族的残疾人(包括儿童!)。事实上,大屠杀正是从25万德国残疾人开始的!

第二个通过影响、文字资料大量描述的,是犹太人的抵抗。这展廊里,我看到了幸存者的访谈,Ghetto里的难民如何为了“活过今天”(the will to live another day)而想尽办法,较年长的人如何把生存的希望留给最年轻的人,没有药物的医护人员如何尽最大努力给同伴提供服务,热爱艺术的人如何在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弹琴、作诗、相爱……很多犹太人集中的地方的四周都遍布铁丝网,大家很清楚,如果组织一批人冲撞电网,那么要死掉的人是80%。但是,为了那20%的希望,大家还是组织起来,为了也许仅仅是他人的生存,而赴死。

看过这些,给人最大的感觉是,犹太人坚定的信仰和他们的团结。我知道这种粗略的、带着明显意识形态的展出不见得还原的是真实的历史,但是至少它表达的意思,一定是信仰和团结的重要。如果不是有着虔诚的信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没有希望的环境里,活那么久。

于是我就想到了最近的《南京!南京!》。电影我还没看,但据说讲述的是中国人的抵抗。我想知道,在我们的抵抗里,信仰是什么,是否有如此的团结。

第三个印象深的,是纳粹对他们罪行的欺骗和蒙蔽。在今天看来,这种有组织地对人类进行的大规模屠杀,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可是,在1930年代的欧洲,在世界经济萧条,战争袭来,各国无法自保的时候,纳粹似乎很轻易地掩盖了他们的罪行。他们骗犹太人说,跟我走吧,我提供你们工作,让你有机会挣钱。于是,大多数犹太人将信将疑地带着全部家当上路,来到了Ghetto。在被称为模范Ghetto的Theresienstadt,迎接他们的,是大大的横幅:Work makes you free(工作让你获得自由)。等到犹太人发现真相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工作、收入、有组织的居民区……现代社会发明了无数的制度,人们好像有一种思维定势,那就是任何符合普通制度的机构,都大概是可靠的。制度是什么?不就是这个社会大多数人对其达成了共识的、有着可预测性和固定模式的人类行为么?对于上个世纪30年代的工业国家公民来说,纳粹所描述的那个“有工作机会,有更多收入的集体居住区”,听上去,并没有那么坏吧。何况纳粹还给他们展示了一些已经住进去的犹太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愉快、健康——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我也这样做吧——大家都做的事情,总不会太危险吧?

我常在想,当我们回顾历史的时候,总是会对若干年前,某一群或者某一个疯狂的、完全失去理性的、残忍的、具有破坏力或者自我毁灭性的行为表示极大程度的不解、震惊、谴责。我们总说: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来一次了,或者,这种事情如果是我,我觉得不可能做出来的!——因为它太荒谬了!

其实,如果我们仔细看看那些事情发生时候的社会环境,也许我们就会理解,今天看来荒谬的事情,在彼时未必也算作荒谬。在一定的环境下,骄傲的当代人,不见得会比先人做得更体面。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很不喜欢用“荒谬”来评价历史。说一件事情是荒谬的,潜台词就是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确定了历史事件的荒谬性,就拒绝了某种行为在当时,相对于当事人本身的合理性。

论证合理性,似乎成了一件惹火上身的愚蠢行为。现在,一有什么人为过去的某件事站出来说句话,说XX在当时这样做也有合理性,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汉奸、卖国贼、“为XX翻案”、居心叵测、颠覆XX……的帽子一一扣上来。似乎论证某件事情的合理性,就是与既定的历史话语为敌,也就等价于与“正确”为敌。我以为,这样的判断,对历史,是一种拒绝的姿态,是一种残忍的傲慢。在这样的傲慢中,很多“荒谬”,还是有再度发生的可能。

最后一个印象深刻的,是展览并不局限于犹太人如何悲惨,纳粹如何罪恶,而是把曾经发生的悲剧作为众多种族灭绝、大屠杀的一个例子,提醒人们这样的事情,今天还在发生。

在展廊结束的地方,有一个录像厅。所有参观者离开前,可以看一段宣传片。那里面,有几代美国政治领袖和普通人的话,他们说,反对纳粹和大屠杀,就是要反对这样一种想法:如果我的世界没有你,那么一切将变得更好。(My world would be better without you in it.)

反省一下,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呢?

宣传片的最后,大大的银幕上,是一句话:Now, it's up to you. 最后,整个句子渐渐暗淡,只剩下大大的You,在屏幕中心,和我大学所受的“公民教育”一脉相承。我发现,我已经渐渐被这种理念所同化了。我坚信,个体的反省和行动力,对这个世界很重要。

说实话,这两年看多了社会理论,又学了很多政治经济理论,我对话语、文化的决定性,都比较怀疑。人间种种,似乎都是政治制度、经济结构决定的。二战是因为经济困难,大国需要战争来保持发展;纳粹迫害犹太人,也纯粹是经济动因决定……现在,我的想法有所回归,文化决定论固然不对,然是文化所酝酿的信念很重要、希望很重要、信仰很重要,抵抗很重要,反省很重要——哪怕只有一个人。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