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6, 2007

[旧文] 只是心湖雨又风

谁人一点伤春泪
飞来池畔湿青红
行云驻,觳纹舒

只是心湖雨又风

四月天的傍晚,来了一场雨。

我把挑好的明信片用纸包起来,冒雨跑出大学的书店。要赶在邮局下班前,把信和这些卡片发出去。

小镇的邮局地方不大,走过几排编着号码的邮箱,迎着一个自助邮票售货机,便是营业的柜台了。因为是星期五下午,人不算多。帮我处理信件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说起话来缓缓的,很有耐心。她制服的领子上别了一枚好看的胸针,我猜那是美国邮政的标志。

“劳驾,我想把这卡片寄到香港,请问要多少邮票?”

“亲爱的,1盎司以下国际邮件都是84分。 来,给你这款邮票,你肯定会喜欢——”

“啊,是优山美地!”

“是啊,美丽的国家公园。——嗯,帮你盖了戳,你的信明天会到芝加哥,然后就送去香港。”

回去的路上,雨已经住了。

我对同来的朋友说,我的信比我幸福,可以去芝加哥,可以回香港。

朋友笑曰:假如你也那么轻的话,这倒不难。

车开过校园主路,往右手边望出去,是一脉山坡,延伸到下面的盆地。盆地中央沉着一汪湖水。连翘,樱木,紫花地丁,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散落在山坡和湖畔。已经是仲春,花草不再是一张张娇羞带怯的脸庞,晴照的时候,他们怕是要用些深情的词来形容呢。比如亮黄,腴粉,猎猎的红,汩汩的蓝;比如一瀑织锦,比如万顷罗纱。不过现在,这微雨初晴的傍晚,我们赶上的是又一番光景。

满盈盈的湖水想必在雨中溢出来许多,打湿了谁的十八世纪风景写生,氤氲成一个印象派的春天。丛丛篱篱,理不清的纹理,望不穿的枝头。旋即,天色再淡了一些,灰蓝蓝的云层,像是从颜料管挤出来的,薄厚不均,给天地之间打上暧昧的底色。眼前的一切再次幻化。还是黄,却不那么刺眼,也是粉,倒少了些甜腻。红寒蓝瘦,欲言又止。着了色的草稿被揉成一团,丢在水里,现在渐渐氤氲开来。画家屏息凝视,生怕吹皱湖面一丝春水。于是,方才岸上的工笔,又迷迷蒙蒙漾在水光中了。

我和朋友停下车,在这样的暮色中行走,呼吸,彼此沉默。不自觉地,会用手指比划成胶片的长方形摆在眼前,看取景框里的结构和色彩,浮想联翩。趟过湿漉漉的草地,不经意回首,是不远处的体育场。看台已经空旷,橄榄球队还在训练。一群人,奋力地争夺着那个棕色的椭圆。方才湖边所感知的一切,仿佛和那样的热闹毫无关系。虽然他们方饮罢同一瓢春水,剜来这同一羹夕阳。

在时代的人声鼎沸里,真实的生活总有着出人意料的平静,像湍急水流下静卧的卵石,或风雨里茅檐底的蛛网。渺小脆弱,但竟然蜗居于天地一隅,自在自得。小时候以为这样的平静是平庸,生怕自己的世界不够热闹。长大了朋友们各自东西,久别重逢问一句好不好,开始还有人一触即发,哭天喊地。后来回答一个“好”字的人越来越多。不过是因了这岁月苛长,说不完,也说不动了。无处话凄凉,岂是当真没有凄凉!所以隔了时空再问故人寒暖,总不免感到虚幻,连镜中窥见自己,亦生出几分恍然。于是越发向往真切感受。如果能为你长相忆,加餐饭;如果能执子之手,共剪窗烛;如果能我思君处君思我;如果哪怕单单是一次无须遮拦的大醉,一场没有失眠的酣眠——我们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野走出来,走到灯火阑珊,整夜未眠的城市。我们在天上飞过换日线,从此分不清黑夜与白天——可有时候,我只愿能在瓦尔登湖畔盖一座雪堂;我只想不必搬家、遂能置一个大大的书橱;甚至有时候,不过祈求三餐一宿,定时定点……虽然给你的信里,不曾提起这些愿望。漂洋过海去看你,我只说道,“亲爱的朋友,一切都好。”

小径在桥头折返,我的意识流也接近尾声。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既不在红尘里,也不在世俗外。春深如许,我这又是奔向哪儿去呢?钟声就在此时迭迭宕宕地响起,从山坡高处缥缈而下,弥散于无际。倦鸟也忘记归巢,收了翅膀,停在围着钟楼的铁栅栏上,梳理起羽毛。那里是钟声最劲处,锈迹斑驳的铁丝网,去年的枯藤还没来得及褪下,这一季的新绿就开始造访。忽而有一枚脱落的羽毛,悠悠地在空中打转,快入草丛的瞬间,夕阳从钟楼顶部的缝隙中泻下。逆着光看羽毛,剔透闪亮,正如《阿甘正传》里,那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2006-4-7 于Lawrence

2 comments:

假如_爱有天意 said...

I didn't read this before but this is really good I like it like it and like it.

Anonymous said...

你的文笔好细腻,好美呀。你描述的意境着实让我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