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兔子家吃炸酱面,听琴喝茶聊天,还有大象的回国见闻,我们古往今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地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十分尽兴。不同学科的人一起聊天,就会产生很多有意思的想法,都写进日记了,再次不表。
席间谈道未名湖原来是和(王申)的淑春园,蔚秀园是某位贝勒的,畅春园则是康熙的行宫,而朗润园是恭亲王的春和园,后来给了他的弟弟的儿子载涛,现在未名湖的翻尾石鱼就是载涛从火烧后的圆明园里弄来的,后来卖给燕大毕业生留给母校作纪念。至于勺园,是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的,没有被破坏之前,堪称我国园林建筑典范之一。
哪里知道了这么多典故呢?其实就是侯仁之老先生早年的一本小册子而已,特别小的开本,薄薄几十页纸,叫做《燕园景观》。我刚才在网上没找到,估计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了。我家有两本,都被我翻的很旧了。想起来另一本书,是宗璞的《我爱燕园》,百年校庆的时候出版社应景出的,文章是多年来的散文汇编,文字和意境都是极好。
我想,如果有谁真的想多了解一些燕园的变迁,切莫浪费钱财去买现在那些动辄几十块钱的顶着个呱呱大名的摄影画册——有这两本小书足以。一本用最平实的语言和风景素描给你讲一山一水一桥一木的精妙所在,另一本告诉你,这山水楼阁间的人情冷暖,就像办公楼的西府海棠,静园的紫藤,燕南园的木槿,一花一树总关情……
忽然就有个想法:我也写一个燕园系列,写我记忆里的那些景物人情。虽然不能和先生们相比,却有我独特的视角,从1986年有记忆开始,1989,1994,1998,1999,2001,2003,一定有你不知道的风景值得分享。
选一篇宗璞《我爱燕园》集子里的文章:《霞落燕园》
(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一天在和爸爸在燕园遛弯儿,在俄文楼前碰见一对老夫妻,爸爸和那位老先生打招呼寒暄了片刻,等两位老人渐远了,爸爸轻轻慢慢地跟我说,刚才是蔡仲德蔡先生和他夫人冯宗璞——冯友兰的女儿。2004年,蔡先生也去世了。)
霞落燕园
作者:宗璞
北京大学各住宅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朗润、蔚秀、镜春、畅春,无不 引起满眼芳菲和意致疏远的联想。而燕南园只是个地理方位,说明在燕园南端 而已。这个住宅区很小,共有16栋房屋,约一半在50年代初已分隔供两家居 住,“文革”前这里住户约二十家。63号校长住宅自马寅初先生因过早提出人 口问题而迁走后,很长时间都空着。西北角的小楼则是党委统战部办公室,据 说还是冰心前辈举行“第一次宴会”的地方。有一个游戏场,设秋千、跷板、 沙坑等物。不过那时这里的子女辈多已在青年,忙着工作和改造,很少有闲情逸致来游戏。
每栋房屋照原来设计各有特点,如56号遍植樱花,春来如雪。
61号 的藤萝架依房屋形势搭成斜坡,紫色的花朵逐渐高起,直上楼台。随着时光流逝,各种花木减了许多。藤萝架已毁,桃树已斫,樱花也稀落多了。这几年万物复苏, 有余力的人家都注意绿化,种些植物,却总是不时被修理下水道、铺设暖气管等工程毁去。施工的沟成年累月不填,各种器械也成年累月堆放,高高低低,颇有些惊 险意味。
这只不过是最表面的变化。迁来这里已是第34个春天了。34年,可以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做出辉煌事业的一辈子。34年,婴儿已过而立,中年重逢花甲。老人则不得不撒手另换世界了。燕南园里,几乎每一栋房屋都经历了丧事。
最先离去的是
“文化大革命”初始,一张大字报杀害了物理系饶毓泰先生,他在51号住处投缳身亡。数年后翦伯赞先生夫妇同时自尽,在64号。他们是“文革”中奉命搬进燕南园的。那时自杀的事时有所闻,记得还看过一个消息,题目是刹住自杀风,心里着实觉得惨。不过夫妇能同心走此绝路,一生到最后还有一同赴死的知己,人世间仿佛还有一点温馨。
[格格按:05年夏我拍的燕南园64号,翦伯赞故居。当时并没注意到文中这个细节]
1977年我自己的母亲去世后,死亡不再是遥远的了,而是重重地压在心上,却又让人觉得空落落,难于填补。虽然对死亡已渐熟悉,后来得知魏建功先生在一次手术中意外地去世时,还很惊诧。魏家迁进那座曾经空了许久的63号院,是在70年代初,但那时它已是个大杂院了。
65号哲学系郑昕先生,后迁来的东语系马坚先生和抱病多年的老住户历史系齐思和先生俱以疾终。1982年父亲和我从美国回来不久,我的弟弟去世,在悲苦忙乱之余忽然得知52号黄子卿先生也去世了。黄先生除是化学家外,擅长旧体诗,有唐人韵味。老一代专家的修养,实非后辈所能企及。
女植物学家吴素萱先生原在北大,后调植物所工作,一直没有搬家。70年 代末期我进城开会,常与她同路。她每天六点半到公共汽车站,非常准时。我常把校园里的植物向她请教,她都认真回答,一点不以门外汉的愚蠢为可笑。她病逝后 约半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张她在看显微镜的照片。当时传为奇谈。不过我想,这倒是这些先生们总的写照。九泉之下,所想的也是那点学问。
冯定同志是老干部,和先生们不同。在55号住了几十年,受批判也有几十年了。他有句名言:“无错不当检讨的英雄。”不管这是针对谁的,我认为这是一句好话,一句有骨气的话。如果我们党内能有坚持原则不随声附和的空气,党风民风何至于此!听说一个小偷到他家破窗而入行窃,翻了半天才发现有人坐在屋中,连忙仓皇逃走,冯定对他说:“下回请你从门里进来。”这位老同志在久病备受折磨之后去世了。到他为止,燕南园向人世告别的“户主”已有10人。
但上天还需要学者。
朱家在“文革”后期从燕东园迁来,与人合住了原统战部小楼。那时燕南园已约有八十余户人家。兴建了一座公厕,可谓“文革”中 的新生事物,现在又经翻修,成为园中最显眼的建筑。朱家也曾一度享用它。据朱太太奚今吾说,雨雪时先由家人扫出小路,老人再打着伞出来。令人庆幸的是北京 晴天多。以后大家生活渐趋安定,便常见一位瘦小老人在校园中活动,早上举着手杖小跑,下午在体育馆前后慢走。我以为老先生们大都像我父亲一样,耳目失其聪 明,未必认得我,不料他还记得,还知道些我的近况,不免暗自惭愧。
我没有上过朱先生的课,来往也不多。1960年10月我调往《世界文学》编辑部,评论方面任务之一是发表古典文艺理论。我们组到的第一篇稿子是朱先生摘译的莱辛名著《拉奥孔:论画和诗的界限》,原书l6万字,朱先生摘译了两万多字,发表在1960年12月《世界文学》上。记得朱先生在译后记中论及莱辛提出的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在诗里却哀号的问题。他用了化美为媚的说法。并曾对我说用“媚”字译charming最合适。媚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不只有外貌的形状,还有内心的精神。“回眸一笑百媚生”,那“生”字多么好!我一直记得这话。l961年 下半年,他又为我们选译了一组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艺理论,都极精彩。两次译文的译后记都不长,可是都不只有材料上的帮助,且有见地。朱先生曾把文学批评 分为四类:以导师自居,以法官自命,重考据和重在自己感受的印象派批评。他主张后者。这种批评不掉书袋,却需要极高的欣赏水平,需要洞见。我看现在《读 书》杂志上有些文章颇有此意。
也不记得为什么,有一次追随许多老先生到香山,一个办事人自言自语:“这么多文曲星!”我便接着想,用满天云锦形容是否合适,满天云锦是由一片片霞彩组成的。不过那时只顾欣赏山的颜色,没有多注意人的活动。在玉华山庄一带观赏之余,我说我还从未上过“鬼见愁”呢,很想爬一爬。朱先生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忽然说,他也想爬上“鬼见愁”。那年他该是近七十了,步履仍很矫健。当时因时间关系,不能走开,还说以后再来,香山红叶的霞彩变换了二十多回,我始终没有一偿登“鬼见愁”的夙愿,也许以后真会去一次,只是永不能陪同朱先生一起登临了。
“文革”后期政协有时放电影,大家同车前往。记得一次演了一部大概名为《万紫千红》的纪录片,有些民间歌舞。回来时朱先生很高兴,说:“这是中国的艺术,很美!”他 说话的神气那样天真。他对生活充满了浓厚的感情和活泼泼的兴趣,也只有如此情浓的人,才能在生活里发现美,才有资格谈论美。正如他早年一篇讲人生艺术化的 文章所说,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如季扎挂剑、夷齐采薇这种严肃的态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又是情趣丰富的生活。要在生活中寻求趣味,不 能只与蝇蛆争温饱。记得他曾与他的学生澳籍学者陈兆华去看莎士比亚的一个戏剧,回来要不到出租车。陈兆华为此不平,曾投书《人民日报》。老先生潇洒地认 为,看到了莎剧怎样辛苦也值得。
朱 先生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便和青年人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批青年人已变为中年而接近老年了,我想他还有真正的青年朋友。这是毕生从事教育的老先生之 福。就朱先生来说,其中必有奚先生内助之功,因为这需要精力、时间。他们曾要我把新出的书带到澳洲给陈兆华,带到社科院外文所给他的得意门生朱虹。他的学 生们也都对他怀着深厚的感情。朱虹现在还怪我得知朱先生病危竞不给她打电话。
然 而生活的重心、兴趣的焦点都集中在工作,时刻想着的都是各自的那点学问,这似乎是老先生们的共性。他们紧紧抓住不多了的时间,拼命吐出自己的丝,而且不断 要使这丝更亮更美。有人送来一本澳大利亚人写的美学书,托我请朱先生看看值得译否。我知道老先生们的时间何等宝贵,实不忍打扰,又不好从我这儿驳回,便拿 书去试一试。不料他很感兴趣,连声让放下,他愿意看。看看人家有怎样的说法,看看是否对我国美学界有益。据说康有为曾有议论,他的学问在二十九岁时已臻成 熟,以后不再求改。有的老先生寿开九秩,学问仍和六十年前一样,不趋时尚固然难得,然而六十年不再吸收新东西,这六十年又有何用?朱先生不是这样。他总在寻求,总在吸收,有执著也有变化。而在执著与变化之间,自有分寸。
老先生们常住医院,我在省视老父时如有哪位在,便去看望。一次朱先生恰住隔壁,推门进去时,见他正拿着稿子卧读。我说:“不准看了。拿着也累,看也累!”便取过稿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接受了管制。若是自己家人,他大概要发脾气的。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啊。他要用力吐他的丝,用力把他那片霞彩照亮些。
文成待发,又传来
16栋房屋已有12户主人离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是不会断的。他们都是一缕光辉的霞彩,又组成了绚烂的大片云锦,照耀过又消失,像万物消长一样。霞彩天天消去,但是次日还会生出。在东方,也在西方,还在青年学子的双颊上。
选自《中国作家》l986年第4期
4 comments:
我老觉得旧浪潮更适合出生在北大呀。。。
hehe, “旧浪潮之母”算是北大的呀。当年的北大倒是出了“新潮社”- -b
每每看到類似的文章都心中酸楚,多少知識分子的良知就是被這樣熄掉的。。。
你的生活不错嘛,挺丰富多彩的。看了你的博,又上了一课。真好!谢谢。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