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28, 2009

这样近,那样远

直到2009822号下午4点,他打电话说自己快不行了,吃不下,睡不着,不大便,吸毒没感觉,动不 了,每天在露天草地上睡觉,无家可归,先前身体好,帮其他毒贩送货有收入,最近身体不行了,动不了了,没有生活来源只能睡草地,劝他赶紧治疗,他说没钱, 给以前他的几个老板打电话说帮他凑钱住院,他们也基本答应但是要在826号前,能够凑出5000元帮他治疗。




20098241850分,一个叫MSMT维族男青年,因为艾滋病导致的结核病的发作,病死在位于北京市海淀区民族大学附近的马路上,只有28岁。



我在爱知行的google groups里看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824日、民族大学、28岁、5000元。不知道,这些时间、地域、年龄、金钱数量,都是我所认知的 世界里,轻易可以触碰到的具象。当这些具象和维族吸毒艾滋病联系在一起,并形成如此震撼人心的一幕悲剧,我的心理活动,是复杂而苦涩的。 我难以想象一个青年在太阳还没落山的中关村南大街附近,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离我这样近的地方,以如此的方式告别人间。除了人类基本的同情以外,我的心里也涌 出很多愧赧。我不知道在这一组组数据背后,可以复原怎样一张脸孔。记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经常要坐小巴从中关村北大街往黄庄或者北三环走。那时候听的最 多的,就是要看好自己的包。因为据说在魏公村附近有一个新疆村,有很多半大的新疆小孩儿专门在车上偷,或者下车抢,手机、钱包,都是他们的目标。于是,从初中开始,我都很少去联想桥、四通桥以南的地方。新疆人在我的印象里很模糊,两个词足以概括:羊肉串、小偷。



MSMT是否曾经是那些卖羊肉串小贩的或者小偷团伙里的一个呢?或者他的父亲曾经是?或者他的父亲和一些在京的维族人一样,被关在监狱里,留着狱外的老婆孩子艰难 讨生活?MSMT,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十五,我十五的时候他十七。如今我二十五了,他死于毒品。不,他不是死于毒品,或许应该说是死于艾滋?更准确说是肺结 核?还是那保命的5000元钱?是以上皆是?又或以上皆非?而5000元钱又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在北京,有很多精致、美丽、实用的东西可以物化这5000 块钱。例如今天晚饭的时候,我听说“5000块钱可以请一个专业好用的月嫂,刚生下来的小孩儿和月嫂头对头睡一个房间,夜里任何时候小孩儿哭闹,月嫂都会第一时 间起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哄睡觉——真好。有时候我不免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小孩,我也会需要一个月嫂,我也要让我的孩子在中关村长大,我也会送她去黄庄上学,我会不会也给她请一个 5000块的月嫂(如果我请得起),我也会对她说,不要去魏公村,那里有好吃的新疆羊肉串,但也有讨厌的新疆小偷???



我的愧赧即基于此:我的存在和MSMT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我和他的那种种联系好像被层层地掩盖了。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楼群,快捷的轻轨,六十年的花 团锦簇——在那些坦克压过又复平坦的沥青之下,在那些映照过鬼魂又重新照出人形的太平湖面,在那些丧钟、警钟、永乐钟循环往复的盛世与衰迹里,交织错综的 因果关系被彻底打碎,筛选,过滤,重新组合。然后,单一的逻辑证明着所有存在即合理的结论。由此推论,MSMT必须死,且你我苟活。



是啊,一个有手有脚的小伙子,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吸毒,吸毒还一定是针孔注射?针孔注射不行,还要去给其他毒贩子运货?发现HIV阳性还继续干这行,最后死在大街上,难道不是活该?难道不是真主的惩罚?可是故事的另一面是,MSMT在还没有发现自己HIV检测呈阳性的08年底,就已经参加了一个公益性质的“减低伤害项目”,“他每周都会在项目上领取一些清洁针具,然后也会定期交回一些废弃的针具。”我想,他也并非“亡命之徒”。“他在北京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帮别人运送毒品为生”,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毒贩子——我猜至少他不曾想过主动去害人。所以他要参与“减低伤害”的活动,为别人也更是为自己。他一定是想活下去的。归根结底,他应该是和你我一样,需要生命、需要尊严的人。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是一些脸孔上的表情和嘴角边的鄙夷——“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干嘛要做小姐,不要脸”,或者“两个男的搞在一起,真他妈恶心”。每次听到这些语言,我都错愕地想,那些所谓“正常”的“体面人”啊,你的身后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每一个黑夜造访,蚕食你的内心?曝在日光之下,谁真是造物的恩宠?人类的软弱、恐惧、阴暗、贪婪、自私、绝望,可以轻易地袭击每个人——除了这些是你我他共通,何必非要用你自己的偏光镜,观看他人的彩虹?





MSMT没有留下姓氏没有留下名字,我对他的全部了解,只有这个符号性的缩写和一封邮件里的几处细节。 他的尸体由于无人认领,可能还躺在某间医院的太平间里,正如8月初躺进空军医院的太平间并且仍然躺在那里的吸毒过量女孩儿。MSMT不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也没权力歌颂他、维护他,或者为他撰写悼词。我只是想从有限的信息里,为他的死去敞开一次想象。



在这场并不轻松的想象中,我似乎在找寻一个答案——是谁杀死了MSMT? 在这样的寻找中,我发现,想象的力量是不能被蔑视的。在单一逻辑主宰的铁笼子里,唯有想象能带我们逃亡。




MSMT,你这样近,又那样远。愿你在天园找到尊严。


4 comments:

Alvaro said...

毒品问题、贫富问题、民族问题交织在一起,互为因果,很难给出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就最后一个问题而言,是交流、沟通、容忍的缺乏,导致了隔阂、偏见、冷漠的产生。类似的问题哪个社会里都有,中国尤为严重。而且受害者与我们自己生活的交集越大,我们心里感受到的痛楚就越深。

化之 said...

好文章。

woodpecker said...

那些做小偷的新疆孩子绝大多数是从小就被集团拐卖,被迫行窃。洪启有一首《阿里木江,你在哪里》,唱的就是这些可怜孩子的可怜父母。
http://www.xiami.com/song/1770219320?ref=ac-index

onegrid said...

歌好,故事悲伤。这些被花团锦簇遮蔽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