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5, 2011

可不可以不勇敢



海南闭关半月生活结束,回到北京那天正是除夕夜。飞机降落时,从舷窗向下俯瞰,半城烟火一城灯,无边无际的光亮。有点儿小激动,给几位友人发短信,说此景象,竟有"盛世帝都"的气象。有个叔叔的回复是:哈哈,开罗也曾有盛世帝都象。

其实我不是盛世论者,也怕被人误会,于是又跟那叔叔解释:"的确,我正是感慨于这种吊诡的表象与现实。"

现在再翻看自己那条回复,觉得明明就是自己个儿开不起玩笑,最近的流行语是什么来的?—— 认真你就输了。

是的,我输了。我一直都太认真,这么多年了,忽然很厌烦。

就像另一条写给我的拜年短信中,友人很贴心的说,"祝一格平权路新添亮色,学海中再展宏图"。陈冠中的《盛世2013》便是这位友人复印给我的,我的"盛世帝都"造句可会让他失望?必须承认,有那么几秒钟,我在飞机翅膀上想的真的是:北京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烟花齐放的首都吧。

这种想法挺可怕的,不是吗?我现在来自我反思这种想法,几乎是以道歉的口吻,也挺可怕,不是吗?

追寻每一种想法的政治正确,并在循环往复的言说、被批判、自我批判、修正、再次言说的过程中,不断深化这个过程,我是另一种霸权的殉难者。

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感到快乐和爱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很难说。




海南的生活很平淡。每天从不上闹钟的自然醒中开始。妈妈去农场买了新鲜油麦菜回来,爸爸在挖野草烧草木灰,邻居家一岁的娃不会说话,他趴在我肩上,玩儿一会儿我的围巾,再指着对他来说高到天边的木瓜树,恰有一枚肥硕的木瓜熟了,好像马上咕咚掉下来。

有时候三口人会去走山。在野竹林里削出三条竹杖,不需芒鞋,便沿着水泥汽车路上山。途径一大片青色的荔枝林,一个生态农庄,几个自然村落,还有60年便建好的生产队宿舍。村头有小块的梯田,种的是水稻,已经在犁地,用的是电动犁。男人在地头拉着,光脚,卷起裤管,腿就浸在水里。女人穿着胶鞋。快插秧了吧。

来往农民都骑摩托车,打赤足。听说在摩托车史前时代,他们都是溜着自行车进城,推着自行车回家。我对农耕知识一无所知,想到这条路宜骑行,反而来了劲头。摩登时代的休闲,完全与生产剥离,附着在消费上,毫无独立的可能。走上七公里,来到某国营农场的一个分生产队。水泥路消失的地方,山势骤然变陡,成片的橡胶林在冬天显出暗红色的慵懒,黑色螺旋形接段卡在树身的伤口上,等着午夜割胶的工人来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刑讯"。

大榕树、槟榔林、胡椒园,叶阔如屏风的滴水观音。在盘山小道拐弯处,一个眼大如铜铃的家伙,摒息盯着我——啊呀,谁人搅了我的天伦之乐,害我不得与老婆孩子一起专心吃草!




又有时,我们会沿着进城的公路暴走。

不远处,能看见起伏山丘,热带森林葱茏碧绿。那绿太深太浓,以至有些发乌,像是乌龙茶的颜色,漫山遍野。沿途有边防部队。营房是矮墩墩的白墙红顶,半山坡上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背对一条山谷,谷中有河水流过。由于植被过于茂盛,晴朗的日子,山头也会罩着一片湿润的云,像个浅灰色的贝雷帽,柔软熨帖地伏在碧绿的额头。高处,悬着更多大朵的白云,衬着透亮的蓝天,那种透亮,好像一眼能看见宇宙的最深处。营房四周是连里的菜地,包菜、油菜、黄瓜、番茄,这地方四季并不鲜明,气候湿润温暖,种什么活什么。楼与楼之间种了很多槟榔树,密集成排的地方,从中穿过一条黑黝黝的柏油路,看着也是那么地清新幽远。下午的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挥洒在营地的操场上,训练的新兵们背着阳光的和树影编织在一起的筐子,风声呼呼。白花花的腿就这样跑成了褐色,结实得像树上的芭蕉花。




当人无聊时,她停止与别人对话,也不理会自己的内心。她成了一种软体的动物,慢慢爬出坚硬的壳,触角慢慢张开来。开始时,小心翼翼,后来越发放肆。

欲望也张开来。却因为没有客体,而呈弥散的形态。附着在某一瞬时的情绪,一阵浓郁的气味,一声清脆的鸣叫,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一种廉价食品,一串未知号码。注意力不能长时间集中的网络时代,当一个人脱离网络,世间万物都成了她的链接,随便触碰,都引向一段遥远未知的心路旅程。你一不小心回到许多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那时你早已弃用的blog,暧昧的tile,古怪的ID,是某个人此生,对你最后的了解。

在远离网络的日子,我别无选择,只好亲近纸质的文字。

居然有《收获》这样的杂志,那就看小说吧。看长篇,因为长篇平时已经来不及读了。

不忍卒读的开头,文笔算不上一流,格局也未见的高,甚至明显流于自恋。原来,半自传的东西,写起来如此危险,很容易让人看到一个不知羞耻的自己。读到最后,被感动了。原来感动这么廉价么?只因为说中自己。小说跟算命没俩样,越是具有普适性,越容易得到认可。




三亚的街头,都是外省的车。京、津、黑、晋、粤。除夕这天,商务车们终于穿过过路费总计8000余的各种告诉,汇齐于此地。一会儿,车流会把人分发到三亚湾、亚龙湾、石梅湾,等等。他们中,有些可能是奔葛优在非诚勿扰II里给舒淇租的林间海景木屋去的。

此时此刻,在凤凰机场上空,一架空客340正向北京飞去。机上的杂志厚达百页,前十页都是地产广告。葛优的房子好像叫公主郡,前两期全部售罄,就在石梅湾。杂志的后十页,是刚升级为五星航空的海航在讲非诚勿扰II是如何植入海航广告的。

机上的座椅屏幕,强制播放海航升级五星的庆典画面。芮成钢手里拿着一份很长的串词,从头念到尾,他显然没有准备就来代表亚洲了。是的,代表亚洲——全世界目前有七家五星航空公司,新加坡、国泰、卡塔尔、马来西亚、韩亚、翠鸟、海航——全部来自亚洲。

杂志的中间部分,是讲述中国的富二代们是如何争气的"励志"故事,一个个80后小老板闪亮登场,似乎想改变仇富的穷人们,对富人道德化的指着。与之相呼应的,是关于小清晰王石如何爱苹果产品、大炮任志强如何敢言、以及攀十亿的围脖故事。当经济舱的乘客被邀请阅读这些"励志故事",被推销他们未必消费得起的无敌海景豪宅的时候,据说,头等舱的乘客在阅读养生教程,思考如何延年益寿的重大问题。他们将被邀请参加一个养生大会,届时,会有神秘嘉宾出席。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浮云散,明月照人还。这个被用滥的词背后,其实寄托了小民苍生的美好愿望。当红移膨胀着的宇宙将我们无情地孕育其中,总有人还是固执地想睡在一掌荷叶下,听曲港跳鱼,圆荷泻露,醉眠,醉眠。

寂寞无人见。

是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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