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27, 2010

干过这一票,我们就退隐江湖吧

前一段写的几句, no points. just for fun.

武侠小说里常有的桥段,是男女主人公在准备重要行动之前的紧张气氛下,感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乱世儿女,情不自禁。最后女猪深情款款地抱着男猪,说,干完这一单,我们就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吧。(参见新龙门客栈周淮安、邱莫言couple,英雄残剑飞雪couple,卧虎藏龙李慕白couple,乃至天下无则刘若英couple……)

但无一例外地,大家都栽在最后一单上,退出不了江湖,转而进化成一个传说。(笑傲江湖是个例外。。。)

我也想退隐江湖啊。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能闲下来的人。倒不是说我有多enjoy忙的生活,只是闲下来过的更拧巴。忙的时候,月亮如霜也只是归家路上,另一盏路灯;闲的时候,好风如水却可以搞得人黯然神伤。忙的时候,阴雨晴照,都是大时代后的desktop background,一旦闲下来,再远的风景也能扰动心里最深的秘密。

世界大得很哪,如果要闯荡,可以永远不必落脚。

可人心却深不见底,我走过所有的风景,没有发现金玉良缘,也无念木石前盟。

这条路,究竟还要一个人走多久。

Tuesday, October 26, 2010

瑞典回来第二稿

"我们不是普通的警察局"
——细节处看瑞典家庭暴力接待中心
日期:2010-10-26      中国妇女报  
 
 

图为不穿制服的家暴处女警长在介绍卡琳计划。

瑞典马尔默市多特宁卡琳街18号是一幢样貌奇异的建筑,铁灰色的四方轮廓、厚重的水泥墙、铝合金的窗棱和外露的粗大钢管,似乎暗示着作为瑞典最大工业城市之一的马尔默的过去。如今,这座现代主义风格浓厚的建筑,既不是先锋艺术馆,也不是厂房,而是被改建成了一处不挂牌的家庭暴力接待中心。

二楼的接待中心使用单独的通道,且需要预约才能进入,这是这个中心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的全方位安全保护的第一步:它不容施暴者踏足,问讯他们的场所与这里严格分隔。走进内部,完全感觉不到警察机构特有的肃穆甚至压迫感。这里为受暴者提供的是一个综合了视觉、听觉、味觉、触觉考量的全栖港湾。在视觉方面,所有房间的用色都有心理学依据,比如紫色墙壁的房间更利于消除嫉妒情绪,而橙色房间更能消除焦虑烦躁、放松心情;在听觉方面,适宜冥想的音乐轻轻地在公共空间缭绕;味觉方面,瑞典经典小吃肉桂面包和香薰的味道淡淡飘散——这里还有一个厨房,可以为受暴者提供食物,因为她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触觉对心灵的抚慰也很重要——这便是那些沙发上散落的靠枕和羊毛地毯的作用。

难免会有受害者带着子女过来,这里也有专门为儿童准备的房间。当母亲陈述案情时,孩子可以到一个有很多玩具的房间游戏。另一方面,在很多家暴案中,儿童是目睹者或直接受害者,有些案件还涉及对儿童的性暴力,所以,有必要为儿童准备独立的问询空间,这种房间同样经过精心设计,特别准备了小动物图案的靠枕和积木玩具,但数量又不会太多,保证让孩子在回答问题时,既放松又不至于过于分心。

由于15岁以下儿童不会出庭,所以须使用录像证据,因此问询儿童的房间中必备摄像头,问询者只有一人,而且必须经过严格训练。在邻近的另外一个房间,则会有警察、检察官和律师监控询问。

电脑时代长大的年轻一代可能更愿意与人用聊天软件倾诉心声,于是这里设置了一间专门的电脑聊天室,它一样温馨舒适,只多出一台电脑,供受害者与问询者打字聊天,所有聊天内容都会有电脑记录,可以像其他口供一样用作司法证据。

"我们不是普通的警察局,这里所有的设施和安排的目的都是使妇女有安全感,增加信任,为她们提供心理和社会支持。"克里斯蒂娜·梅耶如是说。这位身着宽松衬衣、快要生产的母亲,是一名正在当职的警长,带领着30名男女同事,负责全城28万人口的家庭暴力及性别暴力案件处理。她说,不穿制服上班,是马尔默警察局家暴处的"特权",这是为了避免制服会给精神已经脆弱不堪的受害人更大的压力。

这里制作的小册子也有细节。它们非常小巧,十分便于携带,并有瑞典语、英语、阿拉伯语和塞尔维亚语四种语言,以适应马尔默多种族移民的需求。它还有男女两个版本———在给妇女的小册子上带有警察局的标志,而在给男性的小册子上则只有政府的标志,以避免男性对宣传产生抗拒心理。

据瑞典政府2007年颁布的《反对针对妇女的暴力、压迫、以及荣誉暴力行动计划》显示,在瑞典16~79岁的妇女中,有1.8%的女性表示她们在过去一年里遭受过骚扰或暴力,而这其中的70%来自家庭成员、朋友或者熟人。从上世纪90年代早期开始,瑞典妇女对暴力、骚扰的投诉逐年增加,仅2006年一年,15岁以上女性遭受暴力或骚扰的报告就有2.5万多件,警察局接到的性侵犯报案就有1.2万多件,死于暴力的妇女则每年有30人,其中17人殒于亲密男性伴侣之手。据瑞典国家健康与福利委员会估算,暴力造成的损失每年共约合30亿瑞典克朗(约30亿人民币),其中包括暴力后果直接导致的医疗成本、司法和社会服务成本,以及间接造成的生产损失成本,和相应所消耗的义务工作成本。

针对持续严重的对妇女暴力,近10年来,瑞典政府采取积极措施,实施、支持了一系列政策和方案,卡琳计划就是其中之一。它最早于1997年启动,1999年在马尔默市议会获得通过,成为市政府工作的一部分。它联合了警察局家暴处、马尔默大学医院的妇女诊所、瑞典国家法庭医药委员会、家暴受害妇女/目睹儿童危机干预中心以及荣誉暴力庇护所等多家机构,致力于用更有效的多机构合作模式来干预家庭暴力,它的宣言是:"遭受暴力侵害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性见到警察、社工、妇科医生以及法庭专家。"至于"卡琳"(Karin)之名,既来自家庭暴力接警中心的地址,同时也是瑞典的一个常用女性名,类似于英语中的"安娜"。

2008年9月,卡琳计划由瑞典政府推广至全国,在瑞典各个政府、非政府的反暴力机构中,对服务细节的重视也像在卡琳街18号那样随处可见。造就了这种重视的究竟又是什么原因呢?或许是因为,这些工作中贯穿着一切从受害者出发的思路,而这种思路的缘起,又跟瑞典反家暴运动的起源分不开。30年前,瑞典政府尚未为反家庭暴力投入资源时,对受暴妇女的民间服务完全依靠社会捐助,只有保持"以人为本"、"从细节出发"的品质,才能得到受暴妇女的肯定和资助者的持续支持。在政府主导家庭暴力干预并提供拨款之后,卡琳计划和其他政府项目仍然继承了早期民间服务的高品质。

(董一格 文/图)

Sunday, October 24, 2010

Re: 只是十五年一遇的人就不错

上一篇blog的唯一留言说:"这种文章别写了。"

我没有明白这位匿名读者的意思。您是想说民主这话题很恶俗,您看了腻歪,还是说我作为一个业余blogger这么多年重复自己没长进,您看了心疼?

不管哪种意图,劳驾您下次留个名字,或者解释一下自己的assertion。我不是公众人物,这里留言的朋友,无论是不是现实中认识,都很和气友善,留言娓娓道来的同时,不忘记介绍自己一下。

再者说,我写什么想怎样写,是我的权利吧?你不让我写我就不写了呀?倘若是出于爱护,更请您留下尊姓大名,我日后发达了,感谢国家的同时也会记得感谢您的。我认真的。

为什么要谈这件小事?因为我又要写一点看起来比较没长进,很自作的感想了。不喜勿继续看。

------------------小感想的分界线--------------------

周末有一万件事等着我做,而我却跑去了车协十五周年会庆慕田峪拉练。当然,比较没出息,坐车上去,又坐车下来。

萧瑟秋风今又是——晚秋的雨从迷雾里来,在凌晨开始敲打残长城山脚下的小楼。几周前还苍翠的怀柔山间,已经有一丛丛的黄与赤。这一晚的慕田峪,没有星星,可还是在烧着篝火。三四十个新会员,和历年残留的一些老家伙们,围着火,讲那过去的事情。新任的理事长是个瘦高的小伙子,分明有电脑、麦克风、大屏幕和投影仪,可他坚持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纸,说,"我不善言语表达,所以提前写好了十五周年致辞,现在念给大家。我也不想用麦克风。"

这篇演说,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学生演说了吧。大概一千来字,没有一句口号,没有一点"官样"文章的调调。

"协会成立十五年,一共组织过十二次慕田峪拉练。请允许我和大家一起回顾一下这十二次拉练——1996年春天,1997年秋天,1998年春天,1998年秋天……2003年春天,2003年秋天,2005年春天,2005年秋天……2009年秋天……"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关于慕田峪的记忆。我实在不忍心将你们的记忆抽象成这一串数字;正如我不愿意在介绍协会的时候,将那些十五年来为协会做出过贡献的一个个新鲜活泼的人物,抽象成协会历史里一行简短的文字。我的不愿意,并非因为害怕有一天我自己也终将成为那一行简短的字,而在于当宏大叙事将过去压缩成抽象的'历史',我们就永远地失去了过去岁月中真实存在的每一个不可复制的时刻。" (大意)

"所以,我更愿意用一种非常个人的视角,去理解这走过的十五年。十五年前,当北京大学的几位学子在远方的召唤下,骑上单车,开始了远游的壮举的时候,我正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念着这样的课文,'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十五年后,我会在这里,在同样的一种精神的感召下,完成了自己的远游的壮举,并把这种精神继续传递。" (大意)

"在这一刻我明白,他们的青春,也是我的青春,也会是你们的青春。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具体而微的延续,最终汇合成了我们所有人共同拥有的青春。" (大意)

我感同身受。

我们共同拥有的、紧握而不自知的青春。

如今这青春在车协人年复一年的追寻与分享中,越来越早地觉醒。我们不再不自知了。而一众老家伙们的出现,是在凭吊自己最灿烂的华年呢。而那些十八九岁的娃娃们,谁说他们看我们的时候,不透着无法打败的骄傲呢。

那时候的我们,便是他们的模样。以至于当我们看历年暑期视频剪辑的时候,好几次把07、08的孩子,看成自己。那崇山大江与戈壁荒漠上,奋力前行的小小身影,几乎都是一样的发束,一样的行囊,一样的风雨中飘摇的黄雨衣。

那时候的我们,见面还不谈京城的房价和装修,腰上还没有救生圈,一顿饭可以吃五个馒头,单速车在山林深处慢慢爬升,十五的月亮为我们悄悄升上了云端。

后来,大屏幕上就忽然打出来几句话,说是一个老会员对慕田峪拉练的感受,主持人选的,要和新会员分享。


那个乍暖还寒的慕田峪

我们又一次聚在了一起

一年年的篝火燃烧在从前的灰烬上

长城上的瓦砾细碎分明是时光在流淌

星星眨着眼睛他们不说话

暗中偷换的流年    我们在长大


一开始,我是在笑几句话稚气而酸腐。
又一会儿,我觉得这几句似曾相识。
最后,我想起来,这是我写的。

再下一张ppt,还是几句类似风格的话。

原来这几段真的是我写的。


2003年3月,我上一次来慕田峪拉练的日子。回来便写了这些吧,具体时间真的想不起来了。

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这几句都不算上乘文字。

可是,会庆的组织者,挑来挑去,可能也只有这几句最应景,最贴切地说出了慕田峪的意味吧。

十五年有无数CAPUer来过慕田峪,其中最多的是少爷,他来过十次了。

少爷留下了他写的《会歌》和《尘埃》,我自是无法企及。

可十五年,也就是挑出这几句,来书写慕田峪了啊。

我能很骄傲地跟自己说,十五年车协,也只有一个格格么?她没有去过暑期,却牵挂了这里许多年。在飘洋过海几番之后,仍然敢用最原始的蹬踏与汗水,丈量她陷于此地的爱情。

在这份情感上,我是一个纠结的现代主义和反现代主义的集合体。

我不断谴责自己,自我更新能力低,不能做到真正的future-oriented,一方面,我又不舍得割下这份其实也越来越稀薄的情感依托。


假如我写一辈子这样松散、无条理的小忧伤,我也已经是一个十五年一遇的人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谁也求不得不朽。不如让你爱上我的此刻。

Wednesday, October 20, 2010

民主 墙

天气特别冷,情绪低落。

好像自己跟自己治气似的,决定下班去大悦城吃多纳圈。结果发现,两个月不来西单,路边多了家Apple店,里面自然是人头攒动,如菜场,如早市,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天气真的特别冷。一个Wellesley的来访者说,"啊,幸亏我带了我的North Face来,否则冻惨了。Btw,我发现中国也有人穿TNF,我想一定是从小店淘来的吧。"

我说,呵呵,我们每个shopping mall里都有TNF专卖店。

我心里说,不好意思,我们都穿始祖鸟了好伐。这是真的,中学校庆回去,师兄穿着绣着Arcteryx的衬衣,款款走来,很淡定。

我上大学之前,只在中关村附近活动,一共可能来过两次西单。只有一次,骑车去北海,路过官园花鸟鱼虫市场、白塔寺、梅兰芳故居、新街口新华书店神马的,比春游还惊诧。那时候,我看着从新街口豁口过来,开往香山的331从家门口使过,觉得"新街口豁口"便是世界的尽头。后来,331被附会了一个著名的鬼故事,说是某一辆末班车,载着奇怪的人,开到西山里,再没回来。

这个夏天最热的几个星期,下班以后去听CR史的课。讲到1966年的北京江湖,"小坏蛋"的事儿。那年夏天,从西单,一直到西直门,都有不同帮派的人出没,从胡同窜子,到"西纠"、"海纠"。听课上一个学历史地理的老北京介绍,更久以前,新街口一代还有城墙,进城出城,要饶到西直门,很不方便。后来一段城墙被掏了个洞,人们行走方便了,管那儿叫"新街口豁口"。

原来,331,玩儿的不光是寂寞,更是穿越。

传说西单,还有面民主墙。

我走在宽阔的西单南大街,看着巨大的雅诗兰黛广告、婚庆大楼和不走寻常路的美特斯.邦威旗舰店,不知道民主墙是在哪儿倒下去的。或者,就像企鹅不是鹅,鲸鱼不是鱼,民主墙它也并非一面墙。又或者,顶多象港大那样,一个宣传栏而已。

Friday, October 1, 2010

长平:作为女权主义者的我


长平:作为女权主义者的我

2010-08-30 21:39:29

长平,资深的媒体工作者和媒体管理者,曾先后任《成都商报》编辑部主任、《南方周末》新闻部主任、《外滩画报》副总编辑、《南都周刊》副总编辑、执行总编辑兼总主笔。现就职于南都传播研究院。 他同时也是一位活跃的时事评论专栏作家,在多家知名媒体开设专栏,发表了大量时事评论文章。他曾经说,与其说时评是一种写作,不如说是一种行动。曾有人这样评价他的风格:"从容淡定,声色俱敛;静观幽微,发乎情理。似乎游离事态之外,却又无不深临现场。节制的文锋,良知的重量,在这个话语过剩的时代,以寥寥数语之丰、字字珠玑之功,将那些行于兹而不堪其重的灵魂俘获。" 他曾获得《南方周末》年度致敬专栏作者等荣誉。 长平的职业生涯曾几遭顿挫,2001年,他因对"张君案"的报道而失去在南方周末社的工作,2008年,他关于西藏骚乱的一篇招来网络上的狂热围剿,最终导致他离开南都周刊社。就在最近,他突然接到通知:《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都将不再发表他的任何文章。在中国当代言论自由史的晦暗中,他的遭遇虽非个别,却相当典型。 长平谢绝关于这桩最新公案的采访,女声的访谈也不直接涉及这一事件。如他自己所说,女权主义从未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尽管我们希望表达对这位难得的同道者的支持,但支持的力量确实是微不足道的。本次访谈的主要目的,是展示一份男性亲近和寻求女权主义的真实成长样本,并希望读者能够看到,一位富有正义感的知名媒体工作者,也有认同女权主义的另一面,而且这另一面已经深深融会于他的媒体实践及批判性的媒体思考中。 ※语录 从接触女权主义理论到认同自己是女权主义者,这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十多年中我都是独自在暗夜中摸索。  女权主义让我更理解妇女的境遇,它给了我思考和反省的工具,也满足了我的公平正义感。掌握其他男人所不知的知识,这让我有一种优越感。 说"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并不是什么异常的事。2006年之后,我开始认识到认同某种身份是一个有意义的姿态。这是我对女权主义举手之劳的贡献。 媒体权力和媒体管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原因都是媒体是体制的一部分——狭义的政治体制和广义的男性体制。 "媚俗"这个词已经被用坏了,单就它的本义而言,仍然可以用于批评大众媒体对政治、男性、市场这三种权力的谄媚。 时间:2010年8月27日 地点:广州 采访:女声电子报 ※成长 在当时男女平等是主流的观念,但非常空洞,关于什么是平等、怎样才能平等,这些知识极其贫乏,基本没有解释。如果没有接触女权主义理论,在精神世界中就会有一大片空白——正如很多男性作家和媒体人一样。 妇女权益本来就是一种体制内的话语,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这从来都有合法性。但在媒体和学校里,妇女权益从来都是被当作成就来报道和宣传,你看到的都是过去不好、现在好;过去没有、现在有,这让你在成长中一直为这个制度自豪。 在当时男女平等是主流的观念,但非常空洞,关于什么是平等、怎样才能平等,这些知识极其贫乏,基本没有解释。 当时的宣传中有一种"文学性"的倾向,以同情口吻将妇女的遭遇归因于传统的、"封建"的观念没有清除干净,文学作品和电影里会表现妇女的悲惨命运,采用同样的解释,而同情就是结尾。 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自己也写过这样的小说:一个姑娘没有机会上学,一起玩的男孩上学去了,他很喜欢她、同情她,拿书给她看,这女孩珍藏着这本书。但她嫁人后,却把书毫无意识地撕了给孩子擦屁股。这种虚构里没有男女平等的角度,我关心的是命运压迫对人的粗鄙化,"少女情怀"的被洗劫。 还有一种教育就是来自朱德《我的母亲》那样的课文:传统女性是伟大的,她们为人类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是值得赞美的,而我们很多人忽略了。"勤劳的母亲"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作文题目,从小学到大学,我也写了一次又一次。 我母亲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她理所当然地包下一切家务劳动,忙得没有时间吃饭。我的父亲的衣服脏了,他自己不在乎,我母亲在乎:"别人会以为你的老婆很懒,不给你换衣服。" 但母亲也会一再强调,她因为是女孩而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她一直给我们讲,她的小学成绩很好。虽然她把失学的原因归为父母早逝,但她显然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有上学的权利,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农村,夏天男人不仅穿短裤,甚至可以穿内裤,而女人连较短的裤子都不能穿,更不能穿裙子,那是违反传统习俗的。但我母亲就会穿,把它当作城里人的时尚,也给我妹妹穿。 我的家庭中没有重男轻女,而是"重女轻男",妹妹是独生女,极其受宠,这个不知道怎样解释。父母对妹妹的宠爱让我感到女孩的体验是重要的。但我奶奶——更传统的妇女,对这事是极其反感的,她认为女孩不应该得到这种宠爱。 上世纪80年代,我和很多人最崇拜的明星是刘晓庆,她有一种反叛:"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她演了一些有意识地呈现人和女人的本能和欲望的电影,比如《原野》和《欲望的金苹果》,"欲望的金苹果"是那时评论界的一个流行词。 80年代的文化热潮自然地带来了各种西方理论,也包含着女权主义。当时的人们寻求思想上的突破,一方面认识到应该更加重视人和女人的个体权利,一方面把女人的命运描述为男性斗争的工具。当时把从《红高粱》到《菊豆》的那些张艺谋电影,都理解为以欲望、本能、野性为力量的反叛,而没有意识到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借助甚至利用了女人。 大学毕业的那年,我读到《第二性》,它带给我颠覆性的全新知识,从书的名字开始,还有"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塑造的"那句名言。波伏娃的著作有一种既不同于男性写作、也不同于传统女性写作的"女性气质"。她关注女性的经验和内心生活,但不柔弱"优雅",有一种敏锐的哲学的思辨力。 如果没有接触女权主义理论,我就不会知道有《为女权辩护》、《女人的奥秘》、《性政治》这样的书,也不会理解和认真对待一些男性思想家的主张,比如穆勒写的《妇女的屈从地位》,更不会批判性地阅读卢梭的教育论。我会以为这些思想家根本就不存在,在精神世界中就会有一大片空白——正如很多男性作家和媒体人一样。 ※寻找 第四次世界妇女大给我带来极大的震动。 原来有"女性缺失"这样一种病,像记忆缺失,她们不在,却丝毫不被知觉。 95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给我带来极大的震动,其程度不亚于后来北京奥运会对某些人的震动。和奥运会一样,当年的世妇会被当作一个中国与国际接轨、走向世界的象征,但它带给我的喜悦与此无关。关于它的消息让我意识到,男女平等原来是一个世界性的、尚未解决的重要问题,而且它不是附属于"社会发展"的,应该独立解决。
我在《成都商报》写了一篇专栏文章,标题是:《何为男女平等》,它提出一个问题:各种行业中性别比例的相等,是不是就等于男女平等了?这是我保存下来的最早的文章之一,很欣慰于自己看到了比官方宣传更深刻的东西。现在看来其中的思考是粗浅和混乱的,当时我有的还只是"解放妇女"的观念而不是妇女自主的意识,而且在价值判断上还是非此即彼的。 那年晚些时候我去了北京,在长安街上坐车看到中国妇女活动中心,以为那就是世妇会会址,很激动,很想下车去参观。也许这种愿望中包含着一种文学化的态度:对妇女集体抗争场面的想象和欣赏。 世界妇女大会让我意识到传统的男女平等宣传不但是肤浅和简单的,而且还有一种屏蔽的作用,让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女性和性别关系。所以我想知道更多。 后来我买了一本《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编注:美国妇女健康运动的经典著作,第六版于1998年在大陆翻译出版),还推荐给很多人。在王小波出名之前,我读到了他的手稿,虽然他并不想宣传女权主义,但他的小说在性和性别关系方面探讨得很远,在杂文中他经常提到自己有一个女权主义的妻子。 李银河做了很多教科书式的介绍工作,通过她,我认识到女权主义是一个有来源、有体系的思想系统,而且了解了女权主义在很多基本问题上的讨论。 我在寻找……2003年到2004年,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学,伯克利最光荣的历史就是上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它的传统和氛围让我对民权运动产生了兴趣,在那场运动中,女权运动的争议是无可回避的。 伯克利带来的启示太多了。原来有"女性缺失"这样一种病,像记忆缺失,她们不在,却丝毫不被知觉。在那里,我第一次结识了女权主义者,她们当中有学生,也有老师,原来说"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并不是什么异常的事。一位女权主义者推荐我去看了《阴道独白》,我震惊、欣喜:原来女人造反这样让人高兴!而且女权主义可以这样有创造性和艺术魅力。 那个演出非常成功,结尾是全场一起高喊"Cunt",也许大家起初有些难为情,但放开之后就体会到一种抗争的欣喜感,完全没有暧昧和色情的色彩。当然对我来说这完全没有挑战,但它的中文词在中国好像几乎没办法喊出来。 一位教徒听说我看了这个戏,她对我说:"妇女权利可以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来谈呢?"但我当时认为这是必要的,神秘化和污名化本身就是一种歧视或或控制。 我还读到德沃金(编注:美国作家和女权主义者,强烈反对色情产品和对妇女的暴力)一篇激烈控诉男人的文章。我觉得真好!我们真该骂。我意识到自己也在其中,但这并没有让我尴尬,也许是因为和其他一些男性相比,我占到的便宜其实很少吧。 当时我是一个时事新闻编辑,我们总是以宪政、民主、自由解读中国政治中的一些问题,女权主义让我对极权政治批判有了新的理解。现代政治理论其实是开放的,男人往往认为对很多问题已有既定结论,其实没有谁是真理掌握者,对民主、宪政这些问题,不应该有刻板简单的答案。 德沃金认为色情作品是对妇女的损害,而我此前认为色情是一种言论自由,甚至是对禁锢的反抗,她提供了另外的思路,不过她没有完全说服我。所以,或许女权主义对我的改造并不彻底。比如香港明星的所谓"艳照门",我为"了解真相"而看了,这似乎是个"更重要"的理由,但"兽兽门"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克制了自己窥淫的欲望,但这也可以解释为张柏芝对我的吸引力大于兽兽? ※认同 如果有人说我还不够女权主义者的资格,我不反对,这是一个提醒,但这不会使我受打击、从此和女权主义划清界限。
图:2009年11月25日,长平在广州新媒体女性网络组织的反性别暴力活动上讲演:"性别报道之大惊小怪"。  
从接触女权主义理论到认同自己是女权主义者,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没有女性经验,只能努力理解女性的境遇;我没受过系统的女权主义教育,除了那点传统的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其中有些还需要后来的学习去修正;我没有机会和其他女权主义者和她们的活动更早地建立联系;在我的日常精神生活中也没有女权主义的资源——如果想讨论民主宪政或诗歌,那周围会有很多资源,也可以有很多朋友一起讨论,但在女权主义这方面,我几乎得不到支持。所以这十多年来,我都是在暗夜中独自摸索。      
女权主义让我更理解妇女的境遇,它给了我思考和反省的工具,也满足了我的公平正义感。我对女权主义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自由主义的:重视个人的自由、权利、选择。掌握了其他男人所不知的知识,这让我有一种优越感。     
2006年之后,我认识到认同某种身份是一个有意义的姿态,于是我想,假如有人问我是不是女权主义者,那么我应该有一个回答,这是我对女权主义举手之劳的贡献。强调身份可能有副作用,比如自我设限、自我膨胀、拉帮结派。如果不以有意义、有贡献为前提,我不会说我是什么"者"。      
有人会说我们这些男人是"同情"女权主义或对女权主义"友好"的,这种说法是把我们当成了"别人"。我对女权主义感兴趣时没觉得自己是"别人",没觉得自己像外星人看地球,我是包括女性在内的人类的一分子。      
你可以说我对女权主义了解不多,或者做得不多,我应该慢慢地了解得更多,做得更多。你也可以说我不够资格,我不反对,这对我是一个提醒,但这不会使我受打击、从此和女权主义划清界限。      
当进入到一个女权主义的活动或话语场,我不会感觉自己是"他者",虽然可能会被提醒是。当我要去为女人说些什么的时候,包括现在接受这个访谈的时候,则是不自信的。我觉得我应该以反省的精神、倾听的姿态来面对女权主义。      
我写女权主义的文章,比写一个纯粹"男性"的话题更谨慎,我怕成为为女性"代言"的男性。有人说过:男性占领的论坛已经够多了,至少要把女权主义的论坛交给女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甚至也许我不写,而是先看别人怎么说。比如关于歌曲《常回家看看》和性别歧视的话题,我当时很想写,但我认为女权主义者会写得更好;对邓玉娇事件,我也认识到了从女性权利的角度,但我也没写。——在这方面我有很多关注的话题,但因为类似的原因,都没写。      
我定位是一个通过文字自我表达从而影响别人的人。有些时评作者很看重市场,要就最热门的话题发声,我不完全是这样。我希望带给读者新的东西,假如他们有一定局限的话,希望能帮他们打开,在他们认同了我别的观点之后,也可能"顺带"通过我理解女权主义。我正想写一篇关于张艺谋的男性霸权主义的文章,准备发到有影响的地方——有"男性气质"的媒体上。这些都不是策略,而是我现在能做的。      
我从来没进入"圈子",也没想过"投诚"。我对女权主义的观念、行动感兴趣,但不一定要和她们一起干什么。不党不群是我的原则,希望以此在男权社会中保持遗世独立。   
※工作     
到南都周刊之后,我开始基于妇女权利去营造编辑部的工作环境。我的编辑可以把女权主义作为一个公开的主张。性别报道是不符合主流媒体的市场利益的。至少我做了一些性别报道,没有得到什么回报,我只是出于公正理念而不是市场考量。  

左图:2007年3月30日的《南都》周刊周年答谢会。一位女编辑这样形容长平在该周刊的管理风格:他让每个人慢慢绽放出最美的一面。 在《成都商报》和《南方周末》,我写了一些关于妇女和儿童权益的文章,那时我们把妇女和儿童放在一起。还记得,有个替成都商报社提供快餐的妇女是我的忠实读者。 在《南方周末》,我做过关于拐卖妇女的调查报道,这类报道的传统模式都是男性解救—女性被解救,而我直觉地认识到应该重视妇女的感受和选择,被拐卖是一种伤害,被解救可能又是一次伤害。 2004年我从美国回来,在《外滩画报》工作。那年出现饶颖与赵忠祥的纠葛事件,大部分媒体都是"看热闹"的,讽刺赵和饶的都不少。我就自己拟了一个题目:"每个女人都姓饶",并通过介绍找到了一位作者写出了这篇文章。看了之后,我的感觉是:哇,真好!就像我自己写的一样。 当时我还不了解,虽然有些妇女权利报道也能得到男性的支持,对男权文化的批判却并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女权主义的哪些方面是容易说的,哪些是被认为不重要的,哪些是会被排斥和抵制的。 当时外滩画报社只有两位女编辑,在那里,以及后来在《南都周刊》,我都会考虑编辑部的性别比例,这首先是出于工作效果的考虑,如果编辑部只由男性主导,对报道的认识会有偏颇,会忽略一些报道类型,比如生活报道——这样想似乎也有些二元论。 到南都周刊之后,我开始基于妇女权利去营造编辑部的工作环境。我会以正式和非正式的方式告诉编辑记者们,办公室里不能出现性别歧视和性骚扰的语言,不能用"婆婆妈妈"或"娘娘腔"这类词。我会告诉自己的领导,抱怨女员工要休产假是错的,而且会尽量替她们争取一点待遇。 在我当时的工作环境中,女权主义可以作为一个公开的主张。有些编辑对女权主义不陌生,也知道我认同,她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谴责办公室中的性别歧视现象。 我们组织了一些女权主义的报道,一些女权主义者集中几次出现在《南都周刊》的话题里,这是我的作用。有一次编辑报选题说,有个女权主义者写了一个经常"骂男人"的博客,我当即说好!做人物报道。 但这些报道做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当时我对那个杂志整体上都没有信心,更没有野心去创造一个怎样的阵地,虽然想做点贡献。 我没有那个权力,去建立一个性别平等的工作制度,也许当时有些编辑只是屈服于我的"淫威"。在我离开之后,有人抱怨说办公室里又重新出现了性别歧视的语言。 性别报道是不符合主流媒体的市场利益的。至少我做了一些性别报道,没有得到什么回报,我只是出于公正理念而不是市场考量。 性别报道既没有读者,又没有广告。按说它应该有女性消费品的广告市场,但这些广告恰恰都到那些歧视性的媒体上去了,因为女权主义也不符合消费主义,这是一个很难摆脱的圈套。 对女权主义话题,大多数时评编辑不感兴趣。我得靠我积累的名声,和与他们的长期合作,塞些"私货"给他们。读者的反响也远没有其他题材大,有些人会这样给我留言:"长平老师,你最近怎么总关心这些琐事?" 什么是媒体的价值?我认为媒体就是:保证意见的自由市场——展示事实,揭示观点,在辩论中寻找真相,探求真理;监督公权力,体现民主政治;提供自我表达空间,特别是那些少数边缘人群的自我表达,即使这种表达不为大多数人了解和支持。 大众媒体的话语权力已经太大,以至让它失去了反省意识。媒体霸权和媒体管制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原因都是媒体是体制的一部分——狭义的政治体制和广义的男性体制。 大众媒体需要批判。学校和职业教育中都缺乏性别意识,导致媒体经常犯一些错误。话语权力自我膨胀,以为自己了解一切,能调查清楚所有事情,能解决所有问题。迎合市场,被商业操控,还以为敬业。"媚俗"这个词已经被用坏了,单就它的本义来说,仍然可以用于批评媒体对政治、男性和市场这三种权力的谄媚。 没有市场的时候,市场是反抗;有市场的时候,市场就成为权力。如果你已经很商业化,还觉得自己是在反抗,那就是矫情了,装不懂了。 ※前途 人和社会、人和政府、人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彼此间的关系都是那么不安。大自然中本来就有很多东西让我们恐惧,社会还在制造更多恐惧。我愿把自己的恐惧说出来——即使我们不能战胜它,也要去战斗。
左图:2009年11月23日,长平在反番禺垃圾焚烧厂建设"集体散步"活动中通过手机发布现场消息。后来他在专栏中详细记录了散步过程。 我没有很好地筹划过自己的前途。当《南方周末》新闻部主任的时候,应该小心报道,争取当副主编、主编,但我没有。如果说当时年轻不懂事,后来又有了几次当副总编的机会,那我应该汲取教训,但还是没有。 我也不在乎自己在这行业中的前途。我在乎的是:我想写的写出来了没有,很遗憾,很多时候都没有。 客观地说,我的前途要看媒体的发展。也可能将来有一天我会完全没有地方发表文章,也有可能会变得有很多人争抢我的文章,这都不重要。所以女权主义没有兑换成我在这行业中的利益,也不重要。 这个行业从来没给过我安全感。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但从生命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注定没有安全感。我们的社会在给人安全感方面做得很差,人和社会、人和政府、人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彼此间的关系都是那么不安。大自然中本来就有很多东西让我们恐惧,社会还在制造更多恐惧,比如说"女人是魔鬼",比如说男人和女人是无法沟通的不同物种,这都是不安全感的来源。 人的生命有很多飘零的、脆弱的成分。安全感来自更开放的舆论,更开放的心灵,更多交流的可能。 前一阵我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的采访,说"我愿意把自己的恐惧说出来"。有些人认为,要说出勇敢才能激励别人,这是对的,但不说出恐惧却是不尊重普通人的感受。不能真正面对恐惧,就不能真正寻到克服它的办法,只能在原地打转。这还容易导致自大和自欺——相信"我们都是不怕的,专制制度是胆小的",用"愚民"这个词会有点严重,但可能导致愚民。而且这在自我鼓劲之余未免有些功利性,仿佛是因为我们能战胜它,所以我们才去战斗。——即使我们不能战胜它,我们也要去战斗。 这也是女权主义令我欣赏的地方,她们主张把真实的生活经验叙述出来,无论那是好的还是坏的,而男性文化会主张只讲好的——"只做正面报道"。 原文来自女声电子报第49期 订阅可致信 genderwatchina@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