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博客是不是就是将某种文化资本转化为虚拟商品,在网络世界流通呢?点击率和留言就是货币?
这不是我写博客的初衷。我写,是为了和自己对话。至少,这是首要的目的。
那么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跟自己对话了。忙碌,忐忑,还有一点儿彷徨。
是的,我又"回"到美国了,在北京工作两年、膝下承欢之后,回到了象牙塔里,继续读书、思考,试着开始做些自己感兴趣的研究。
这一次的开始,省去了很多初来乍到的陌生、焦灼。因为毕竟不是第一次了。很幸运地和高中班里最铁哥们儿的女友做室友,小姑娘小我四岁,相处起来,像家人。每天回到家,把米饭闷上,剥葱、拍蒜、切姜丝,烧一个鸡翅或者麻婆豆腐,西兰花水焯一下再和蒜蓉炒,芹菜、胡萝卜丝凉拌,稍微放一点糖提味儿。说笑间,晚饭就备好了,入碟开吃,剩下的装进乐扣饭盒,是第二天带的午餐。
每天早上起床,下楼去客厅,一只叫壮壮的一岁小猫便跑过来绕着我的腿撒欢,尾巴摇得老高,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妹妹贝贝则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我们的互动,保持她少女的矜持,让我觉得她就是缅因短毛界的欧德丽.夏萍。喝一杯果汁,吃半个Bagel,煮好咖啡,灌进印着学校logo的金属mug里,背起绿书包去上学。
学校建在一个小山丘上,清一色的Federal-style 建筑,红砖小楼,白色线条,屋顶多为斜面,上面伸出来半圆弧装的阁楼天窗,四方的庭院,铺满了草。没有楼的半坡上,处处是茂密的灌木,也有高大的乔木,空气湿润,让我恍惚回到港岛薄扶林的半山。 系很小,人不多,师生关系紧密,所有人互相都直呼其名。我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只够放一个书架、两张书桌,和一个姓Rhodes的女孩儿共用。第一次打开门进去,在桌子上看到一只棒棒糖,一张A4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散漫了闪光的玻璃碎纸。
我会不自觉地将这一切,与密西根湖畔的海德园做比较,想起那里嶙峋的哥特式屋檐,想起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一个人站在Reynolds Club外的喷泉边,看雪越积越厚,世界静的像死了过去。想起来那个在清晨,沿脚手架,爬上洛克菲勒教堂屋顶的书生,想起他纵身一跃,变成一张相片。
座中醒客延醉客,人间长亭更短亭。而那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两年中,发生了太多。忽然觉得"际遇"这两个字很妙。际,是空间范围,是天高地迥,一个人的逆旅。而遇,是事件,是人与人的碰撞,是丑陋的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光,在黑暗里,照见同伴。也可能,是流萤与牵牛织女的相互指认。
而我所记下的,除了作为常量的黑暗,还有很多拨开云雾一般的美好,像一支支圆舞曲,那笔直僵硬世界里,轻柔的弧线。
像是十一月的杭州,西湖算不上水光潋滟,可游人也因此稀疏,我在太子湾安静的角落,见到章太炎的墓冢。夜里沿苏堤独行,至岳庙,苏小小墓,鉴湖女侠塑像,西泠印社,看见白堤上有人放孔明灯,摇摇曳曳地飞去了,断桥的那一头。有一个午后,从灵隐寺出来,在茅家坞阳吃饭,深秋的阳光打在轻轻的雾上,像熨帖人间的夹衫。傍晚又去虎跑,水杉林萦绕着出入的路,迷迷糊糊绕到后山,梦泉边上,是弘一法师的舍利塔。
回到北京,刚好读张爱玲的《异乡记》,讲的正是这个时节的西湖:
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只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尔"啯"地一响,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妩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蒙蒙的,天与水相偎相依,如同两个小姊妹熏香敷粉出来见客,两人挨得紧紧的,只为了遮蔽自己。在这一片迷茫中,却有一只游船上开着话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来。在这个地方,古时候有多少韵事发生,至今还缠绵不休的西湖上,这电影歌曲听上去简直粗俗到极点,然而也并无不合,反倒使这幅图画更凸出了。
(张爱玲 《异乡记》 第二章 p. 28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10)
无意中看到伦敦的鸟瞰。我离开北京是个初秋的清晨,乘早班机,舷窗下也是这样的景色,只不过高楼尖换成了怀柔、密云峰顶,点点黛色,浮在云上,像海外的琼岛。有几处云积聚的格外浓,起伏不平,夹在山谷里,又有点儿像冬天里的壶口瀑布,奔腾汹涌的波涛,忽而都凝固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