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一节,我确定了两件事情:1。这个小说现在的题目,一定只是个为防抄袭而设置的working title而已了。就像李安拍《色戒》的时候说偏说那是《老易的故事》。2。我写作的动机大部分就是一种强烈的有话要说的表达欲——表达欲战胜了任何对形式的追求,和对读者的取悦。恩,就是酱紫滴 - -b]
自从想起了“天生胆小”的出处,牛一萌就开始莫名怀念九十年代。一口气买碟看了彦小追的《天生胆小》、米家山的《顽主》、张暖忻的《北京你早》,又在网上复习了基本仅对其主题歌有印象的《过把瘾》、《爱你没商量》、《编辑部的故事》。她的收获有三。
一、过去的电视剧可真短。
二、和如今甜腻腻粉扑扑的腕儿们相比,90年代初的文艺界显然是丑男当道、泼妇横街,甭管生得多闭月羞花,嘴上没把上了堂膛的“五四”,您都不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
三、以王朔为首的新北京话写作基本统治了通俗文化事业,知识分子在经历了1919年以来的第N次内部决裂兼集体幻灭之后,忽然就一股脑想开了,头也不回地扑进改革开放的第二个春天,踉踉跄跄遭遇世界,老老实实改造自我。既然上不了九天揽月,大家索性在商品经济的大潮里捉鳖。
牛一萌不禁觉得唏嘘。当然,她是很容易就唏嘘的人,所以难免常显矫情。不过,她是实打实对上一辈经历过的巨大幻灭报着强烈同情的。她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生得晚,打从记事起,便不曾当真充盈过什么理想,故也谈不上任何落寞。爱国主义电影展播教育她要“革命不怕流血牺牲”,于是那些渣滓洞、老虎凳、辣椒水的质感画面烙进脑子里,仿佛咆哮着说:“革命太疼了,还是赖活着好”;“ 向雷锋同志学习”没几年就迎来了“离开雷锋的日子”,她于是了解到,若有人在马路上被撞,最好别第一个冲上去,否则被诬陷成肇事者的几率很高,闹不好要抵 命;“以英雄少年赖宁为榜样保护公共财产”的口号没来得及贯彻,她就隐约听说赖宁是个不听妈妈话、调皮捣蛋捅马蜂窝的坏小孩儿,而真正为人称道的,是另外 “十个救火的少年”。她还没到献血年龄,国家的血库里就查出了HIV病毒;她还没够钱捐给失学儿童,希望工程就出现了重大贪污。中学时代由于道听途说,曾 一度对上街游行很向往,后来分分钟见识到长她几岁的哥哥姐姐们一边背托福GRE,一边喊打倒克林顿,心下说游行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牛一萌从小长这么大,最大的忧患,不过是考试得不了第一名而已。她安慰自己想,毕竟,高中那脾气火爆的数学老师说了,“对于咱们大家这种一无权,二无钱的工薪阶层子女,高考,已经是全中国最公平,最透明的竞争了。你们不好好珍惜这机会,还想怎样?”
于是,一路考考考,她得以以二十五岁高龄端坐在象牙塔顶端某阴凉处,饱食终日,料得自由花开花落,颦笑经年,满随天下风卷云舒。
她学的是社会学,经验研究,却理论先行,什么都是隔了一层。她有时候怀疑自己这般端着、隔着,冷眼着,鄙夷着,高高挂起着,会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冷不丁一阵风吹来,给她吹到天上去,僵成一个打坐的姿势,真的升了仙。神仙好,可是神仙要梳裹风鬟雾鬓,空阔无边中,俯视尘凡,远离烟火人间。远离烟火人间,那,又是她经受不起的。
为 了不至于升仙,牛一萌给自己找了一些“社会活动”,其实不过就是多听听讲座,参加参加各种读书会而已。来回来去,还是理论先行。这天下午,她来到近 几年很有些名气的书社,听一个近几年很有名气的学者的讲座。她,倒不是图个名气。相反,这书社以立场鲜明,观点偏激出名,虽然不乏真豪杰,也着实不少伪君 子和下三滥。不爱站队的牛一萌每次来这里听讲座都很磨不开,生怕被人看见,以为自己投靠了该阵营似的。不过,毕竟是好奇心重,想事情较真儿的主儿,该来的 时候,她还是不含糊的。
主讲人在当代文化批评界名气很大,早年间就聪颖过人,后来远赴重洋,一派西式学人风范。牛一萌虽然一向有些抗拒文化研究的路数,但这位的著作,倒是读过不少。今天的讲座由本雅明和他笔下十九世纪的巴黎说开去,落在重读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文化、形式、美学、第二层的意义、原型、布尔乔亚式生活、波德莱尔、欲望、想象、恋物癖……台上,言语的砖瓦构建起一个一百多年前的巴黎;台下,牛一萌仍然沉浸在一百年后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有一刻,她觉得写在书里的巴黎并非异邦,它一早潜入那些谙熟于心的理论,在每一个文本罅隙里呼之欲出;而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都,却是如此陌生,因为那些陈腔滥调的宏大叙事,总不能熨贴地勾勒她对它的感受。另一刻,她又觉得那些煞有介事的学术词藻听来如此隔膜,倒是那个她不曾真正意义上在场过的90年代,在今天倍感熟稔。
一下子,牛一萌陷入频繁的时空交错,言语层叠中,感到恍惚不已。讲座结束,人们散去,她仍然坐在椅子上,脑纵一阵阵晕眩。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啊”一声,仿佛从梦中惊醒。
“程泗梁?你也来了?”——牛一萌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见爸爸的学生。